小乔缓缓下了马。
都督营门口的守卫们本还神情紧绷,见她一袭素衣现身,纷纷面露惊讶——这江陵的前线营帐之中,竟会有一位女眷至此?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程普已沉声喝道:“这是周都督的夫人!她日夜兼程,从江东奔波至此,只为来见昏迷的都督!快——立刻通知营帐内诸人,退出营帐,让他们夫妻二人独处!!”
守卫们一听,脸色陡变,纷纷转身快步入内。短短片刻,营帐内的几位亲卫和军医匆匆而出,目光落在小乔身上时,神色复杂,有惊、有敬、更有一丝未曾言说的希望。他们一一俯身行礼,齐声道:“见过周夫人!”
那一刻,小乔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双手不颤抖——可当她抬脚,迈入那营帐的一瞬,还是感到一阵晕眩。
帐内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隐约的血腥味。她的呼吸顿时有些急促,几乎是凭着信念一步步挪入。
眼前的光景让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正中的卧榻之上,一人静静躺着。
床榻旁,是一叠叠刚换下的纱布,血迹已经凝固,却依然触目惊心。染血的白布堆积在一只铜盆中,盆中水已经泛黄混浊,而那战袍——那一袭朱红——就摊放在一旁的椅上,破口处早已被鲜血染透,而在那破碎与血迹之间,小乔熟悉的绣线还在,依稀勾勒着她当初绣下的那银纹。
她鼻头一酸,脚步却未曾停下。
一步、两步……她走近了榻边。
榻上的人赤身静静地躺着,眼睛紧闭,神情苍白,仿佛灵魂未曾归来。
他的唇色泛白,眉头依旧轻蹙,像是在做一个极痛苦的梦。他的长发松散披在枕上,额角敷着细密的纱布,一缕发丝垂落至眉间,衬得他如雕刻的石像般俊美却苍凉。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胸腹间厚厚的绷带上,周瑜的右侧肋骨下方略微隆起,说明那处依旧淤肿不退。薄薄的被褥下,能清楚看出他明显消瘦的轮廓,锁骨清晰可见,胸膛因呼吸而微微起伏,却极为吃力。
他的身躯原本挺拔有力,如今却削瘦得令人心疼,连下巴的轮廓都锋利得近乎尖锐。他的手臂垂落在床边,掌心微张,指节清瘦,青筋显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也无法握紧。他的额头渗出细密冷汗,鬓发因高热而湿润地贴在皮肤上,脖颈间的脉搏跳得微弱而不安。
这真的是她的夫君吗?
眼前这个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碎裂的男人,真的是那个意气风发、一身红袍、站在战阵最前方的周都督吗?才不过短短四十余日,他们竟生生被这场战火、这支毒箭,隔出了一条命悬一线的深渊。
小乔几乎不敢相信。
她的公瑾,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明明……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咬着嘴唇,竭力抑制心中翻涌的情绪,眼眶早已红透,泪意如潮,手指轻轻颤着抚上他的脸颊——
他的皮肤冰凉,带着微微的湿意。
小乔伏低身子,喃喃唤道:
“公瑾……我来了……你别怕。”
她低下头,在他苍白的唇上落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周瑜的嘴唇,凉凉的,还是熟悉的气息,却不是熟悉的温度。
那一吻之后,一滴滚烫的泪悄然滑落,在周瑜额头轻轻砸开一丝水痕。
小乔不敢哭出声,只得把所有的悲恸揉进细细碎碎的啜泣中,那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
“你一定……痛极了吧……”她含泪自语,轻轻握住他的手,“公瑾……你醒来好不好?睁开眼看看我……我来了呀……”
“我们……我们已经这么久没见了……”她哽咽,“你不想我吗?不想起身亲亲我、抱抱我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抹着泪,一滴一滴擦,可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公瑾……我真的好想你……我求求你睁开眼……”她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喑哑,“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任性,再也不欺负你了……我已经学会了……如何照顾我们的家,学会了......做个都督夫人……你走后,我没有闹,我……我真的变勇敢了……”
她低头,语气哽咽中带着一丝恳求,“你夸夸我好不好?像以前一样……揉揉我头发,夸我乖......好不好?”
可床上的周瑜,依旧一动不动。
没有睁眼,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他就那样沉沉地躺着,像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梦魇,任凭她的低语、哭泣、恳求、泪水,全都落入了无边的沉默之中。
小乔颤声道:“我不许你这样......”她像孩子一样喃喃,“不许你这样不理我......”
“公瑾……”她几近崩溃地再次唤他,声音颤抖而软弱。
他还是没有回应。
小乔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来,可她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那只微凉的手。她就这样,坐在他身旁,一动不动。
帐中光线昏黄,阳光透过厚重的营布洒落进来,被微微浮动的尘埃切割成一道道柔弱的光斑,洒在周瑜苍白的脸上,也洒在小乔呆滞的眼神里。
她看着周瑜,像是在望着一尊沉睡的神只。
她就这样坐到了傍晚。
帐外的天色逐渐昏沉,火光一点一点在营地中亮起,也将帐内照得朦胧温暖。
忽然,一道轻轻的呼唤打破了静寂。
“周夫人……”军医站在营帐门口,声音小心翼翼,“都督该换药了。”
小乔微微一怔,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周瑜胸腹间那隐隐发黑的绷带,轻轻点头,声音淡淡的,却很坚定:“进来吧。”
军医弯腰入帐,手中托着药箱,脚步很轻。他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床畔的小乔,又低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周夫人,都督的伤……触目惊心,老朽......怕您看了心疼……”
小乔抬起眼眸,声音平静得像湖面无波:“无妨,我要亲眼看看他这伤,是如何一步一步把他拖到这般地步的。”
军医见她神色决绝,不再劝阻,只得沉声道:“得罪了。”他跪坐在床边,手指微颤地开始解开周瑜腰腹处缠绕的绷带。
每揭开一层,血渍便随之带起,仿佛能嗅到血腥气重新漫起。
周瑜的眉头,也随着揭开的动作微微蹙起,面色比方才更显痛苦。他昏迷不醒,可身体却本能地排斥那撕扯旧伤的疼。
小乔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她的手指几乎要嵌进自己掌心,嘴唇咬得发白,却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哭声。
当最后一层绷带揭开,伤口终于显露在眼前。
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从右肋下方斜斜贯入,周围皮肤泛着青紫与黑色,这伤口仿佛一朵张狂而诡异的花,一朵,随时能夺取周瑜性命的花,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悄然绽放。
周瑜的身体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原本紧致有力的腰腹如今已是嶙峋骨感,皮肉间的纹理都清晰可见。伤口深处,那一截泛着惨白的肋骨隐隐裸露出来,触目惊心。
小乔猛地捂住嘴,她整个人几乎站不稳。
她眼中噙满泪水,喉头滚动,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可她的身体却在发抖,像是随时会被眼前这一幕击垮。
“这伤……”军医低声呢喃,“是被铁羽箭射穿肋骨之后,创口撕裂所致……而且未能及时处理,淤血流窜经络,如今毒气虽清,但元气大伤,而且都督发着高热,只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
小乔却没有移开视线,她强迫自己看完这一切。眼前的每一寸伤痕,每一道血迹,都是她夫君替江东、替她挡下的灾祸。
她一动不动,眼中泪光氤氲,却死死咬着牙根不让泪掉落。
“都督这几日,能活着撑过来,已是顽强至极。”军医低声补了一句,手中动作小心翼翼,将新药轻轻敷在那撕裂的创口上。
周瑜在昏迷中轻轻抽搐了一下,痛楚写在他苍白的面庞上,嘴唇被咬得发紫,眉头拧得死紧。
待新药敷好,军医又为他重新缠上干净的绷带。这一番操作,让周瑜整张脸都写满了痛苦,像是刚刚在地狱走了一遭。
但这样的折磨,周瑜却要日日经受。
军医将伤口包扎妥当后,又小心翼翼从药箱中取出一碗刚刚温热好的汤药。那药色浓稠,气味刺鼻,苦涩难闻,滚烫的药气混着熬药的草香直冲鼻腔,令人心头一紧。
他将碗端稳,用木勺舀了一小勺,轻轻喂到周瑜嘴边。
可周瑜仍紧闭双目,面色如雪,眉心紧皱,仿佛早已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军医叹了口气,靠近他嘴边,试图将药勺送入。
那药汤轻轻触碰到周瑜嘴唇,便顺着嘴角流下。
军医赶紧用帕子擦拭,试了两三次,药还是一口难咽。他脸上尽是焦急与无奈,喃喃叹息:“都督这般虚弱,每日喂下去的药,几乎没几滴真正咽下去……唉,这可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一只纤细却坚定的手缓缓伸来,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碗。
“让我来。”小乔声音轻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冷静和清明。
她坐在床边,端起碗,轻轻舀了一勺,眼神坚定。
下一刻,小乔竟将药汁一口喝进自己口中。
苦意迅速蔓延开来,那是一种彻骨的涩苦,连舌根都像麻木了一般,可她一滴未咽,只是深吸一口气,慢慢俯下身子——
将唇,缓缓覆上周瑜苍白又干裂的唇瓣。
她闭上眼睛,轻轻渡药,像是渡命,像是在唤他从黑暗中回来。
那一刻,没有任何情欲与缠绵,只有绝望中的执着与深情。
而周瑜——那原本毫无反应的双唇,竟微微张开,只见他喉结滚动,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咽音,仿佛在黑暗边缘挣扎着接收这一缕熟悉的温热。
小乔又舀了一勺,再次喂入,唇畔相交,苦涩与温柔,一次又一次,一点一滴,把汤药喂进了周瑜的口中。
军医站在一旁,眼眶早已湿润,喉头一哽,低声自语:“这世间矢志不渝的爱情,就是这般了吧……”
帐中烛火微颤,照着他们相依的身影,如一幅凄美的画卷缓缓铺陈。
而周瑜唇边,已不再溢出药汁,反而轻微地颤动,似是身体深处某种生的意志,在一点点被点燃。
那是爱,是执念,是她,用尽全身力气为他守住的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