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江陵天色尚未大亮,薄雾弥漫,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忽地,江陵城内,一声沉沉号角响彻寰宇,紧接着,是低沉而有节奏的击鼓声,仿佛来自天地之间,唤醒沉睡的城池。
吴军营中顿时警觉,人人披甲执兵,奔上城头观望。只见那江陵城门在鼓声中缓缓开启,沉重的木门吱呀作响,如同城池的最后一声叹息。
门开之后,率先现身者,竟是一身白衣的曹仁。
他头发散乱,未束冠冕,身披素布之衣,未着铠甲,连佩剑也未携带。他神情憔悴,双目布满血丝,却不低头不退避,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的吴军营垒。
他身后,紧随而出的,是近千名余下魏军,皆身穿素衣,不着战袍,无一人执兵带刃。他们步伐缓慢,神色肃穆,衣衫染尘,形容枯槁,正是这三个月以来在江陵城中历经饥寒交迫、血战不歇、尸山血海洗礼的生还之兵。
这一队人马,就这样安静地走出江陵,不见反抗之意,更无丝毫杀气,只带着沉重的疲惫与哀伤,仿佛是从死地里走出的一群幽魂。
走至离城百步之地,曹仁忽地停下,众魏兵亦齐齐止步。风吹白衣猎猎作响,他面朝吴军,静立不语,似将自己与身后之兵,一同交付于这片江东铁骑之前。
吴军阵中,百夫长仔细看片刻后惊呼道:“是曹仁!”继而四下哗然,众将皆肃立,知其来意者,无不动容。
“快去传都督!”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转眼便传遍营中。
众人恍然,遂速派军士前去将此事禀报都督周瑜。
此刻,周瑜正坐于中军大帐内,案上兵符、折简列列而放。
他今日身着黑色都督官服,衣襟绣有金线飞鹤,腰间束带嵌玉,虽无佩剑,却自有一股威仪凛然之气。
小乔站在他身后,亲手为他理好衣袍,又从锦匣中取出玉冠,为他一丝不苟地束起发髻。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接着是亲兵掀帐而入,喜不自胜地禀报道:“都督,曹仁已褪去甲胄,身着素衣,率众魏军自城中鱼贯而出,此时正于江陵门外肃然静立,似有投降之意!”
帐中一时静了下来。
小乔略显惊讶,微微抬眸看向周瑜。而周瑜却神色未变,只淡淡应道:“知道了,我马上来。”语气平静,仿佛一切早在掌握之中,丝毫不显惊诧。
小乔闻言,便取起案旁的佩剑递与他。
周瑜却轻轻一摆手,道:“不,夫人,今日我不佩剑。”
小乔怔住,眼中满是疑惑:“为何?”
周瑜没有立刻作答,而是走近她,牵起她的手,低头在她指背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夫人,今朝之事,已是定局。我不以兵戈见投降者,以示我东吴之仁。你在帐中乖乖等我,我未归前,莫要出营一步,等我好消息。”
小乔望着他,眼中隐隐有些不安,轻声道:“公瑾……你要小心,万万不可再受伤了。”
周瑜温柔一笑,眼中映着她的影子,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嗯,夫人放心。”
他转身而出,步履坚定,帘幕掀起,晨风拂过他衣角,帐中只余小乔独自伫立,默默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营外的鼓声再度响起,宣告着一场漫长战争的终结将至。
待周瑜行至城门时,天光微明,晨雾未散,城楼上破损的旌旗仍在风中飘摇,旌旗之下,一列魏军已卸甲整肃,肃然站立于门外。
曹仁一身素袍,面无表情地立于人前,似早已褪尽铁血锋芒,唯余沉沉疲惫。
两人目光相接时,无需一言,彼此心中已明。
曹仁缓步上前,每一步似都踏碎过往战火,终至周瑜面前,忽地弯腰一揖,双手奉上一纸。
“此乃降书。”他语声低沉,却清晰如钟。
周瑜接过,缓缓展开。
其上墨字遒劲,行文简约却不失尊严:
“魏将曹仁谨奉降书于东吴大都督周瑜麾下——
自赤壁鏖兵以来,孤守江陵,然兵疲粮竭,百姓困苦,民不聊生。
今愿解甲归命,罢兵息战,保城中百姓性命安危,望周都督念此情形,赦吾部众,勿施杀戮。
若得宽宥,此恩曹某毕生铭记。
——将军 曹仁印”
纸尾朱印尚新,将军印嵌得深沉,似还带着掌中余温。
周瑜望着那朱印,静默一息,目光中并无轻蔑与喜色,唯有深思。随即将降书递予身侧亲信,道:“立即将此书送回江东孙将军处,以为此战终章。”
而后,周瑜竟也向曹仁微微弯身,一拱手,语声温雅如风:
“曹将军,公瑾敬你为真英雄。你的坚守,护民为先,实乃将中之翘楚。此降书,公瑾不以己胜利视之,而当作将军之仁心之证,公瑾必当悉心保藏。将军今日之退让,并非耻辱,而是曹将军之大义。”
他顿了顿,目光温润,又继续说道:“若非曹将军割地止战,江陵之民恐涂炭于兵锋之间。公瑾今日能平定战事,亦仰赖将军一念之仁。多谢。”
此言一出,魏军皆色动,面露感佩之色。
曹仁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苦笑,自嘲道:“呵……周公瑾,你不必这样假惺惺。若想羞辱我,何不明言?你此番说辞,于我而言,不过虚饰。”
周瑜却摇首轻笑,眼中不染半点轻薄,道:“我为何要羞辱你?你我不过各为其主。此战,于你我而言,无所谓胜败,只有取舍与进退。”
他语调低缓,却句句沉稳,又道:“我敬曹将军你守城如铁,不弃军不负民。亦感恩你今日之隐忍,割爱求存。公瑾在此江陵一役中,最难忘者,非攻城之苦,而是曹将军你的坚守,让我见识到了身为一名将军保家卫国的决心。”
一语既出,四野寂然,晨光之下,两人俱静立如雕,仿佛那千军万马的对峙,不过是风中浮尘。
曹仁听后沉默了良久,沉默得连风声都仿佛不敢打扰。他负手而立,眉头紧锁,仿佛在与心魔缠斗。身后,是破碎的营帐与倒塌的旗帜,身前,是周瑜那一双笃定而坦然的眼。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屈的冷意: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为此战退让?”
周瑜闻言,神色不变,步履从容地向前一步,衣袍随风轻摆。他的眼神依旧坚定如初,如同江水之中映出的日光,冷冽中带着一丝温柔。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望着曹仁良久,才缓缓启唇:
“因为公瑾知道,曹将军你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曹仁心头。
“你我虽交锋不多,但天下皆知,曹将军素来尊兄敬上,体恤军民,为将之道,可谓堂堂正正。”
曹仁冷笑一声,试图掩盖心底的动摇,反问道:
“那又如何?将帅之道,岂能因私情而动?”
周瑜却不退不怒,只是更加坚定地说道:
“正因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我才敢断言——曹将军不会弃妻儿于不顾。”
这一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劈开了曹仁心中所有伪装。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却仍咬牙撑着沉默。
周瑜轻叹了一声,语调忽而柔和了下来,像是与一位故人私语:
“公瑾我……也有一位夫人。”
他望向远方江风处,仿佛那里有他牵挂的身影。
“我也和曹将军一样......深爱着自己的夫人。”
他顿了顿,眼中竟隐隐有些湿润,声音低下几分:
“所以我才懂……曹将军此刻的挣扎。”
曹仁怔住,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传闻里心狠冷血、不近人情的江东都督,此刻竟在战场之上跟自己谈起儿女私情。
曹仁的神情复杂,眼神闪烁不定,像是被戳破了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周瑜继续道:
“若今日守城的人是公瑾我而不是曹将军,是我收到夫人的家书,若我知她独自一人,为我守节,为我产子,我也会心神俱裂,也会……”
他没有说完,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真挚。
沉默片刻,曹仁终于艰难地问道:
“那……你不杀我?”
周瑜直视他,语气沉稳坚定:
“江东给我的任务是——取江陵,而不是杀曹仁。”
他一字一句,铿锵如誓:
“公瑾谨记自己的任务,所以不敢逾越。”
曹仁喃喃重复,仿佛在试图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取江陵……而不杀我……”他仰起头,望着夜色下残破的营地与四野无声的沉重,忽然笑了,却笑得苦涩:
“你……真的想好了?我如今正毫无防备地站在你面前,杀我,不过如捻一蚁。”
他一字一顿,眼神渐渐锋利:
“若你现在不杀我,来日我若东山再起……你后悔可就迟了。”
话音未落,周瑜却已截断他的思绪,斩钉截铁道:
“万一哪日你我再战——那便是公瑾之荣幸。”
他眼神中闪着战将的光芒,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意:
“那一日,我会等着。”
曹仁听后沉默了片刻,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未能说出一个字。他那双历经沙场的眼眸微微垂下,眼神中有迟疑,有挣扎,也有隐忍的悲怆。
周瑜见状,只轻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低缓却分外温和:“快回家吧。你的夫人……一定很想你。”
此话一出,曹仁的肩头不由一颤,似是被这平静的一句点中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沉默中,他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泪水,在脸颊上无声划过。那滴泪仿佛承载了一个将军所有的疲惫、委屈与思念,也像是一场长久鏖战后的最后一笔叹息。
周瑜见他不语,便继续说道:“我也会放了所有的战俘,遣人送他们回许都。”
“曹将军,好自珍重。”
说罢,周瑜微微拱手行了一礼,身形挺拔如松,却不再回头,迈步而去,脚步坚定而潇洒,衣袍在风中微微扬起,宛如一阵清风,渐行渐远。
曹仁望着周瑜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忽而,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那道身影郑重其事地深深一鞠躬,嘴里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微微说道:
“若世道清平,你我或可对饮江畔,不必兵戎相见。”
这一躬,承载了一个将军对敌将的敬意与告别。
风过江岸,天地俱寂,只余落叶纷纷,掠过曹仁沉默的背影。
江山易主,铁血柔情,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