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周府庭院内。
曾叔正拿着一卷竹简,穿梭于堆积如山的箱笼之间,时而俯身查看,时而提笔勾画。
“这些典籍是都督常翻看的,务必小心装箱……”
“这些是主公赐的玉器,需用软绸仔细包裹……”
他一边清点,一边喃喃自语,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这些年,府中积攒下的物品不少,有些过于贵重的,还是得再过问周夫人一声才好。”
说罢他转身又看向另一侧的箱笼,那里装的是周瑜要带去江陵的兵书、舆图、常用铠甲与随身兵器。
他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慈祥与担忧:
“江陵……那地方,可不太平啊。”
与此同时,卧房内的瑜乔夫妻也未曾闲着。
小乔站在衣箱前,一手拎起一件水绿色的流仙裙,另一只手拿起一件鹅黄色的软罗长裙,左右比量着,有些拿不定主意。
于是她转身问向正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她的周瑜:
“公瑾,你快说说,一会儿去孙府,我穿哪件比较好?”
周瑜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不由摇头失笑,语气温和而笃定:“在公瑾眼中,夫人穿什么都宛若天人。我只盼你选一件最舒适、不妨碍走动的便好。”
小乔轻轻叹了口气,将两件裙子放下,眉宇间染上一丝离愁:“唉,此次与姐姐姐夫一别,待我去了庐江,你去了江陵,不知何时才能再像如今这般时常相聚了。”
周瑜起身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夫人莫要伤怀。江东与庐江并非相隔天涯,只要夫人想念,我们随时都能回江东小住。”
他说话间,目光扫过那两件裙子,随后便拿起那件触感更为柔软、腰身设计也更宽松的鹅黄色长裙,轻声道:
“今日风有些凉,这件料子厚实些,颜色也暖,夫人就穿这件吧。”
说罢,他体贴地帮小乔穿上衣裙,动作轻柔而熟练。
系好衣带后,他又走到一旁妆奁前,略一思忖,从中挑选了一支黄色迎春花簪子。
“来,低头。”他温声示意。
小乔顺从地微微低下头,感受着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穿过她的发丝,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发簪簪入髻间,生怕弄疼她分毫。
待装扮停当,周瑜后退半步,目光落在她身上。
鹅黄的衣裙衬得小乔肌肤愈发白皙莹润,为她更添了几分柔美与温婉。那支迎春簪在她乌黑的云鬓间悄然绽放,仿佛将早春的暖意与生机都凝聚在了她身上。
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精心描绘的仕女图,柔和、明亮,充满了即将为人母的圣洁光辉。
周瑜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无比温柔的弧度。
小乔则歪着头,俏皮问他:“想什么呢?也不说话,就这般看着我。”
周瑜回过神来,眼中憧憬之色更浓,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无限的向往:
“我在想……若上天眷顾,夫人此番能诞下两个女儿,待她们长大些,也做这般鹅黄衣裙、迎春簪花的打扮,你们母女三人一同出现在我面前……”
他想象着那画面,笑意更深,“那该是何等赏心悦目的光景。”
小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憧憬逗乐了,打趣道:“公瑾,你就这么喜欢女儿啊?”
周瑜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地锁住她的眼眸,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因为……我常常在想,我的夫人,小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定是玉雪可爱,娇憨动人吧?只可惜……今生我无缘得见。”
“所以……如今我只能日夜祈盼,若我们能有女儿,她们的模样性情都像小乔你,便如同让我看到了小时候的你,我便能弥补了这份遗憾。”
小乔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却故意嗔道:
“那不公平!我倒是更想知道,这名满天下的周都督,小时候是何等俊俏模样呢!”
她说着,眼中也流露出向往,“所以我呀,倒盼着能生下儿子。你看韶儿,那眉眼鼻梁,与姐夫长得多么相像!”
可周瑜听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幼时的我,顽劣异常,是庐江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没少让父母操心头疼。”
他语气微顿,自我调侃道:“或许……也正是因着我那般顽皮难驯,耗费了父母太多心神,他们才……没有再为我添个弟妹。”
小乔被他这番半是自嘲、半是认真的说辞逗得抿唇一笑:“可如今,公瑾你这般温润如玉,处事沉稳,我可不信你小时候竟会那般调皮捣蛋。”
此时,周瑜已自然地蹲下身,拿起一旁柔软的绣鞋,准备为她穿上。他一边动作,一边用平淡的语调继续回忆:
“是啊,那时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比寻常人家的孩子都要跳脱几分。夫人若不信,可以去问问曾叔。”
“直至十岁那年,双亲相继离去……我没了倚仗,也无人再纵容,这性子,才不得不沉静下来,慢慢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听在小乔耳中,却让她心头猛地一酸。
她看着此刻正蹲在自己面前的周瑜:
他正蹲下身子,低着头,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后颈,正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足踝。
他整个人的姿态,充满了无限的呵护与臣服般的温柔,与他口中那个曾经无法无天、恣意张扬的顽童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这反差,让小乔清晰地触摸到了那场早逝的变故,是如何一夜之间催着这个少年长大了。
“都督,夫人,孙府的马车已到府门外了。”
曾叔温和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破了房内略带感伤的氛围。
小乔这才从那份心疼中回过神来。
而周瑜也已为她穿好鞋,稳稳地站起身。
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段带着伤感的回忆只是浮光掠影,应声道:“好,知道了,我们这就来。”
说罢,他自然地拉起小乔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牵着她一同向外走去。
外面秋风瑟瑟,较之前些时日又添了几分寒意,天空是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带着山雨欲来的湿气。
枯黄的落叶被风卷起,在空荡荡的院落中打着旋儿,更平添了几分离别的萧索。
周瑜细心地将小乔披风的兜帽为她戴好,拢了拢领口,确保寒风不会侵入。
而此时,孙府那边早已是另一番精心准备的热闹景象。
大乔亲自监督着宴席的最后准备,厅堂内温暖如春,食案上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佳肴:
有孙策最爱的炙烤鹿肉;旁边是周瑜偏好的清蒸江鲥鱼;而最靠近小乔座位的地方,则特意摆放着一碟还冒着热气的糯米糕,那软糯香甜的滋味,是小乔自幼便喜爱的。
案几旁,侍女们正温着茶水,而孙策更是兴致高昂,命人将自己珍藏多年、一直舍不得多饮的一坛陈年美酒搬了出来,准备与周瑜畅饮。
就连小韶儿也被精心打扮了一番:
他穿着一身用金线绣着瑞兽祥云图案的华丽小锦袍,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精致的小虎头帽。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韶儿的一只小手里,正攥着一枚沉甸甸、象征着东吴最高兵权的青铜虎符,此刻却被他当作玩具般不肯撒手。
原来,是孙策见儿子对自己的虎符颇感兴趣,总是攥着不丢,于是竟大手一挥,直接将这调兵信物给了儿子玩耍,转头便令工匠连夜依样为自己重新铸造了一块新的。
此举虽显溺爱,却也足见他对韶儿的极度宠爱与期望。
宴会一切就绪,角落里的乐师们也已调试好琴瑟笙箫。
此次虽为家宴,仅他们几人参与,但从这精心的布置,无不悄然彰显着东吴主公的威严气度与江东之地的富庶繁荣。
终于,马车在孙府门前稳稳停住,随后,周瑜小乔二人相携步入后厅。
早已等候在此的孙策立刻朗声笑着迎了上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一把揽过周瑜的肩膀,将他带向席间:“公瑾!可算来了!酒都已为你斟满了!”
那亲昵随意的姿态,全然不似君臣,倒更像是市井间重逢的挚友,毫无拘束。
大乔也微笑着上前,温柔地拉住小乔的手,引她到身边坐下,目光关切地落在她隆起的腹部,轻声细语:
“快让我瞧瞧……妹妹这肚子,似乎比前几日又显怀了些,近日可还害喜得厉害吗?”
小乔脸上洋溢着将为人母的柔和光辉,笑道:“如今已满三个月,害喜之状减轻了许多,只是偶尔晨起时还有些不适,但已无大碍了。”
她说着,目光却被大乔怀中打扮得如同年画娃娃般的韶儿吸引,顿时惊喜道:“哎呀!我们韶儿今日真是俊俏极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大乔怀中接过孩子,在那粉嘟嘟的脸颊上疼爱地亲了一口,随即注意到了小家伙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枚沉甸甸的青铜虎符。
“这……这不是姐夫的……” 小乔惊讶地抬眼看向大乔。
大乔无奈地摇头:“伯符见他抓着这虎符喜欢得紧,索性就给了他当玩具,转头又命人给自己新铸了一块。他这般溺爱孩子,我也是拿他没办法。”
话音刚落,韶儿竟“咯咯”地笑出声来,挥舞着小手里的虎符,模样得意又可爱,仿佛在炫耀爹爹独一无二的宠爱。
小乔见状,忍俊不禁,连忙为孙策辩解道:“这怎么能算溺爱呢?我们韶儿可是东吴名正言顺的小少主,将来这江东的兵马,本就是要交到他手中的。姐夫如今让他早些熟悉,正是深谋远虑呢!”
大乔被妹妹这番歪理逗笑:“你呀,就和你姐夫一样,变着法儿地宠着他吧!”
小乔笑嘻嘻地,又低头在韶儿另一侧脸颊上响亮的亲了一口,承诺道:“韶儿乖,放心,姨姨这辈子都宠着你!”
另一侧,孙策与周瑜早已对饮数杯。
孙策的目光越过酒杯,落在那对言笑晏晏、与孩子亲昵互动的姐妹身上,看着她们脸上幸福的光彩,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沉默片刻,忽而低声感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公瑾,我真盼着……这一辈子都是这般光景。家人在侧,知己在旁,山河太平……”
周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侧目看他:“伯符今日怎的忽然感慨起来了?这可不像你。”
孙策低下头,晃动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公瑾,你与我,是总角之交,有着骨肉兄弟般的情分。自相遇之日起,除了你因公务短暂离开江东,我们何曾真正分离过?可这一次……”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周瑜,那里面有不舍,有担忧,“你赴南郡,我守江东。我们……是真的要分开了。”
最后那句话,很轻,却重重地落在了周瑜的心上。
但周瑜只是举杯,与孙策的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沉稳而坚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伯符,南郡虽远,却是东吴疆土。你坐镇江东,我经营南郡,如同一人之双臂,共卫主体。你我二人,心在一处,力使一方,何谈分开?”
他目光清亮,许下郑重的承诺,“只要伯符你有召,无论公瑾身在何方,身处何境,必当第一时间,披星戴月,回归你麾下,再次成为你左膀右臂,为你排忧解难。”
孙策深深地看着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开口时,话语简单却饱含最深的祈愿:
“旁的都不重要。公瑾,我只愿你们夫妻二人,无论在何处,皆能平安顺遂。”
周瑜再次为他斟满酒,也为自己满上,郑重举杯:“公瑾亦愿,伯符一家,一世长安,东吴基业,永固繁荣。”
这一夜,他们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抛却了所有身份与重任,只是两个知交好友,从天下大势谈到军中趣闻,从往昔峥嵘岁月聊到对未来的憧憬。
酒坛空了一瓮又一瓮,可谁都不愿先提出散场,仿佛只要酒不停,话不尽,这离别的一刻就永远不会到来。
最终,周瑜和小乔再一次留宿孙府。
大乔与小乔同榻而眠,姐妹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们细数着闺中趣事,回忆着各自与夫君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时而低笑,时而感慨。她们聊着孩子的将来,聊着分离后的思念该如何排解,直至窗棂透入熹微的晨光,才惊觉竟是一夜未眠。
而另一间卧房内,孙策与周瑜亦是毫无睡意。炭火燃尽又添,茶水冷了再续。他们沉浸在共同的回忆之中,这一夜的相伴,胜过千言万语,将所有未尽的牵挂与深厚的兄弟情谊,都融入了这即将破晓的晨光之中。
当第一缕阳光彻底驱散黑暗,照亮窗纸时,他们知道,启程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