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天色刚刚擦黑,周瑜那边已然大功告成。
他虽是堂堂都督,但这些年随军征战,时常风餐露宿,对于野外烤炙食物极为熟稔。
只见那两只肥兔被架在炭火上烤得恰到好处,外皮呈现出诱人的金红色,油脂不时滴落,在炭火上激起“滋滋”的轻响,散发出混合着果木炭香与肉香的浓郁气味。
他手法老道地翻转着,神情专注。
连孙策当年都曾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这手烤炙手艺赞不绝口,笑称:
“公瑾若不为将,开个食肆也必能名动江东”。
此时,厅堂内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小乔和香儿正说得兴起,她们谈论着近日时兴的衣裳首饰,还有庐江百姓间发生的趣事。
两人时而凑近了脑袋窃窃私语,时而爆发出清脆爽朗的大笑,全然不似身份矜贵的太守夫人与东吴郡主,倒像是两个寻常人家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香儿正绘声绘色地给小乔描述着她前几日在街市上听来的趣闻:
“……小乔你是不知,东街那家布庄的王掌柜,前日竟把他家里那只学舌的鹦鹉带到了铺子里,想着吸引些顾客。可结果,那鸟儿别的没学会,竟把王掌柜跟他家夫人求饶时说的‘饶了我吧,夫人……’学了个十足!有客人进门,它便扯着嗓子来这么一句,臊得王掌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一边说,还一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王掌柜窘迫伸手去堵那鹦鹉鸟喙的样子,逗得小乔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捂着肚子直喊:
“哎哟,香儿莫要再说了,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阿吉则盘腿坐在她俩旁边的蒲团上,面前摆着小泥炉,正认真地看顾着炉上温着的茶水和一小碟果干。
他一边用小手揉着自己因练剑而依旧酸胀的小腿,一边却竖着耳朵,津津有味地偷听着两位大姐姐说的趣事,听到精彩处,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偷偷咧嘴笑。
“还有还有!”
孙尚香见小乔这么开心,说得更起劲了,眼睛亮晶晶地凑近些:
“听说西市赵家胭脂铺那位小姐,前几日闹了个大笑话!她养的那只狮子猫不是跑丢了两天么,急得她满城贴告示。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故意卖个关子,见小乔好奇地睁大眼睛,才噗嗤笑道:
“那猫竟自己溜达到对门书斋里,窝在《诗经》堆上睡大觉!被找到时爪子上还沾着墨迹!”
“那书斋里的先生打趣说——连赵小姐的猫都比某些学子用功!”
她边说边模仿老学究捋胡须的样子。
小乔刚缓过气来,又被逗得笑倒在香儿肩上。
连在旁边偷听的阿吉都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差点打翻手中的茶壶。
而厨房里的堂叔和曾叔也没闲着,他们早已在旁边的案几上调制好了蘸烤兔用的香料粉和酱汁,还准备了几样清爽的小菜和热腾腾的汤羹。
一切就绪,堂叔中气十足地朝着厅堂方向吆喝了一声:
“开饭喽——!”
厅内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三人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香儿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刚才话题的尾巴,一边伸手去搀扶笑得浑身发软、几乎站不稳的小乔。
阿吉则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端起温好的果茶和点心,迈着小快步,率先往后厅摆放着碗筷的饭桌跑去。
炭火的余温尚在,烤兔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笑语与呼唤,织就了一幅平凡却无比温暖的周家晚景。
饭桌上,烛火通明,笑语盈堂,周宅众人难得齐聚,气氛热烈又温馨。
堂叔还特意抱来一小坛陈年米酒,他拍开泥封,慈祥地对周瑜说:
“公瑾放心,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味道甘醇,不烈,浅酌几杯,不影响你明日赶路。”
阿吉见状,恭恭敬敬地起身,为周瑜、堂叔、曾叔和香儿逐一斟满了酒。
他自己和小乔面前,则摆放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果香的温茶。
周瑜将一只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兔腿夹到小乔碗中。
小乔看着眼前这色泽金黄、诱人无比的兔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顿时,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惊喜和满足,忙不迭地开口夸赞,声音有些含糊却更显娇憨:
“香儿的箭法真准!打到的这兔子肥瘦正好,肉质紧实!”
她咽下口中美味的兔肉,继续点评:
“公瑾这烤制的手艺更是一绝!火候掌握得极好,外皮酥脆,里面的肉却鲜嫩多汁,一点都不柴!”
接着,她又看向曾叔和堂叔,“曾叔和堂叔调制的这调料也是点睛之笔,咸淡合适,香料的味道更是把兔肉的鲜美完全激发出来了!”
她心思细腻,把在座的几乎夸了个遍,最后目光落在身旁的阿吉身上,端起那杯温热的果茶又喝了一口,眉眼弯弯地补充道:
“嗯……还有这果茶,温度不冷不烫,果香浓郁,阿吉把握得正正好好!”
阿吉被点名夸奖,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真诚地说道:
“只……只要周夫人和腹中的小主子们安好,身子舒坦,我们……我们大家就都开心,都好了。”
这句充满稚气却又无比真挚的话语,正说出了此刻饭桌上所有人的心声。
周瑜凝视着家人们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笑脸,耳畔萦绕着他们毫无拘束的谈笑声,轻抿了一口杯中甘醇的米酒,那温润的滋味在舌尖回味,连带着将这满室的温馨也一同咽下,沉淀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此时他多么希望,这美好的时光能就此停驻,岁月静好,再无分离。
然而,相聚的快乐时光总是如同指间流沙,短暂得让人心惊。
这充实而温暖的一日,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个时辰般,倏忽而过。
直到,夜深人静,主卧房内烛火已熄。
小乔紧紧依偎在周瑜温暖的怀中,睡意朦胧。
周瑜则一如既往,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如同安抚婴孩般哄她入睡。
小乔在他有节奏的轻拍下,意识逐渐沉沦,嘴里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带着浓浓的睡意:
“明早……公瑾赶路……不必急……慢慢的……”
可她的话还未说完,沉重的眼皮便已合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周瑜低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
可他的眉头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目光转向窗外——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估算着时辰,此刻已近子时,正是他原计划该悄然起身,开始出发的时刻。
其实他早已决定今夜便出发,之所以对家人谎称次日清晨再走,是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团圆气氛,不忍看到他们眼中流露出的离别和担忧的愁绪。
他微微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试图将臂弯从小乔的身上移开,准备起身。
然而,就在他刚刚挪动身体、那温暖的怀抱稍有松动的瞬间,睡梦中的小乔仿佛有所感应,眉头立刻蹙起,鼻翼微微翕动,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不安的呓语,仿佛在梦中追寻着那份即将离去的安全感。
周瑜见状,动作瞬间僵住,心中那一点点离去的决心顷刻间土崩瓦解。
他于心何忍?
于是,他再次轻轻地躺了回去,重新将小乔纤细的身躯拢入自己坚实的臂弯之中,用体温将她紧紧包裹。
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和气息重新回归,小乔紧蹙的眉头果然缓缓舒展开来,甚至在睡梦中,嘴角都满足地微微上扬,蹭了蹭他的胸膛,睡得更沉了。
她这无意识的的小动作,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周瑜的心,让他心如刀割,充满了负罪感与不舍。
“再多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在心中无声地对自己说,仿佛在祈求时间的宽容。
可越晚出发,意味着留给他在路上的时间就越少,甚至可能要冒险在夜间疾驰。
这对于需要保持清醒头脑处理军政要务的他来说,并非明智之举。
可是……可是他的的手臂,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他贪恋着这一刻的温存与安宁,宁愿用明日更艰苦的奔波,来换取这深夜片刻的相守。
窗外月色渐移,时间在无声中流逝,而周瑜,依旧在责任的召唤与情感的羁绊之间,艰难地徘徊着。
终于,感受到怀中小乔的呼吸再次变得深沉而均匀,确认她已彻底睡熟,周瑜才以极大的毅力,动作极其轻柔地,再一次尝试松开那令人眷恋的臂弯。
他小心翼翼起身,又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确保不会有丝毫寒气侵入。
他站在床边,借着朦胧的月光,贪婪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离别在即,万般不舍涌上心头,他眼中是无法化开的缱绻与疼惜。
终于,他还是没能忍住,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吻上了小乔温软的唇。
这一吻,轻而长。
他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感,不敢过多索取,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只是蜻蜓点水般,用自己的唇瓣感受着她的温度和柔软。
当他缓缓松开时,睡梦中的小乔仿佛感受到了这份温柔的触碰,竟咂吧了一下嘴唇,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哼哧声,嘴角还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一个甜蜜的梦。
周瑜见状,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瞬间击中。
他心中默念:“我夫人,竟这般……惹人怜爱。”
他开始悄无声息地穿衣。
然而,他的视线却始终不舍得完全离开床上那抹恬静的身影。
待一切整理妥当,他轻轻拿起桌案上的佩剑,步履极轻地走到房间角落的炭火盆旁,伸手探了探——炭火烧得依旧旺盛,橘红色的光芒温暖地跳跃着。
可就在离开前,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床榻。
小乔如墨的长发铺散在枕间,锦被虽然覆盖,却隐约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
那床榻又长又宽,她却像一只小猫,只占据了小小的一隅,蜷缩在那里,显得格外娇小脆弱。
周瑜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恨不得将此刻的画面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终于,他狠下心,猛地一咬牙,强迫自己别过头,不再去看那让他意志几乎被击溃的景象。
他利落地推开房门,侧身迈出,又反手极轻地将门合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得几乎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再迟疑一秒,所有的决心都会崩塌,他会毫不犹豫地返回那温暖的床榻,将她重新拥入怀中。
什么南郡,什么政务,都可以抛诸脑后。
寒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属于她的温暖气息。
他站在紧闭的房门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握紧了手中的剑,终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