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正值新年,江陵城中一扫战后的沉闷,变得格外热闹。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各色庙会、灯会、集市轮番上演,人流如织,笑语喧天。百姓们扶老携幼,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与节庆的欢愉。
而这一切祥和景象的背后,是周瑜近乎不眠不休的操持。
他不仅要确保各项庆典活动顺利进行,还要借机安抚流民、犒赏军士、接见地方耆老、处理因年节而积压的日常政务。
从清晨到深夜,太守府内人来人往,文书递进送出。
周瑜亲自过目灯会的布局图,批示巡防队伍的路线;核算发放给孤寡老人的过年米粮;甚至细致到关心庙会摊贩的摊位是否公平分配……
事无巨细,皆需他这位新任太守定夺。
他常于深夜,仍在灯下批阅文书,眉宇间虽有疲惫,眼神却始终清明锐利。
不知不觉,冬雪渐融,又过去了半月。
新年喧嚣渐渐沉淀,但节日的气息仍萦绕未散。
这日,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从江东而来,押运着孙策亲自批示拨付的一笔可观银两,用以充实南郡府库,支持战后重建。
太守府内,周瑜正仔细核对着账目。
看着账册上终于由红转黑、渐渐充盈起来的数字,周瑜轻轻舒了一口气,对身旁的石青感慨道:
“府库渐丰,收支渐平……终于,南郡州府,不再是捉襟见肘的赤字了。”
石青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应道:
“这都是仰仗太守您殚精竭虑,开源节流,肃清蠹虫,又得主公鼎力支持,方能如此迅速地扭转局面。”
周瑜闻言,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合上账册,走到窗前,目光投向城外隐约的群山轮廓,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内部蠹虫,暂可算是清理干净了。南郡内部,暂安矣。”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可郡外……乃至这天下大势,却从未真正平静过。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刚刚从废墟中站起、试图恢复生机的新生州郡。他们……恐怕恨不得,将它彻底扼杀在摇篮之中。”
杜海临死前那番癫狂的诅咒与对“丞相”不自觉的提及,如同烙印般刻在周瑜心里。
他深知,像杜海这等地方豪强,若没有更强大的外部势力在背后暗中支持、输送钱粮军械,绝不可能盘踞多年。
沉默片刻,周瑜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向石青,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
“过两日便是元宵佳节。石青,按先前所说,我要回庐江几日。”
“是,太守。江陵这边,一如往日,属下与程将军等人自会小心应对,绝不会出任何纰漏。太守尽管安心回去,不必担忧。”
石青立刻领会,郑重保证。
周瑜点点头,对于石青的办事能力,他是放心的。
他随即想起另一件挂心的事,问道:
“那城东临湖的新府邸,置办和整修得如何了?”
石青回道:“自太守您购置下那处宅院后,工匠们便一日未停地按照图纸进行修缮和改建。只是……江陵此前历经战乱,损毁严重,许多上好的木料、石料需从外地运来,技艺精湛的工匠也需时日调配。若想完全按照图纸完工,达到能正式入住的程度,只怕……还需要不少时日。”
周瑜对此早有预料,他神色平和,嘱咐道:
“无妨。告诉工匠们,不必心急赶工,务必保证工料扎实,修筑稳固。周夫人身怀六甲,月份渐大,最忌颠簸劳累。我亦不想让她在此时为搬家之事烦心奔波。”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待来年春末,待我孩儿顺利出生、周夫人养好身体,一切安稳之后,我们再从容搬入新居不迟。届时,我们一家四口,再在那新宅中,开始新的生活。”
石青听着这充满温情的规划,心中也为太守感到高兴,躬身应道:
“是!小的明白,定将太守的意思传达清楚。”
周瑜听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随即,他话锋一转,问起了另一件来自江东的消息,眼中流露出一丝关切:
“听闻,江东那边,主公新督造完成一艘楼船?可有详细消息?”
石青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与有荣焉的自豪神色,挺直了腰板回道:
“正是!太守消息灵通!我东吴踞守江表,江河纵横,水军向来是我立国之本,舟师之利,甲于天下!主公对此尤为重视,常亲自督促造船事宜。”
他略一回忆,便仔细回答:
“此番新成的这艘楼船,据传乃是汇聚了顶尖船匠的心血,历时近一载方得完工。船体高达十余丈,巍峨如山,航行于江面之上,可谓‘望之若楼’。”
“船上可载士卒数百人,楼顶设有旗鼓指挥台,视野开阔,便于统帅全局。船身漆以丹朱,饰以虎豹纹样,桅杆高悬‘孙’字大纛,端的是威武雄壮,堪称我江东水师又一利器!”
周瑜安静地听着石青的描述,眼前仿佛也浮现出那艘巨舰劈波斩浪的雄姿。
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仿佛看到了那位意气风发的孙将军,打趣道:
“如此精良巨舰落成,只怕伯符此刻啊,早已按捺不住,正神采奕奕地登船试驾,巡弋于大江之上了。”
他深知孙策的性子,得了如此宝船,必是亲自操持,检阅水军,心中那份开疆拓土、纵横江海的豪情,只怕比以往更盛。
这楼船,不仅是武器,更是东吴实力与雄心的象征。
果不其然,此时,千里之外的江东。
正是春寒料峭时节,但浩荡的长江江面之上,却是旌旗招展,人声鼎沸,一派热烈景象。
那艘新近竣工、漆色鲜亮、巍峨如移动城堡般的三层楼船,正稳稳地停泊在江心。
船头,一人迎风而立,格外醒目。正是东吴之主——孙策。
他今日一身精悍的戎装,外罩一领赤红色的大氅,那红色在略显灰蒙的江天之间,如同燃烧的火焰,迎风猎猎招展,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伟岸。
他浓密的黑发以玉冠束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正闪烁着兴奋与豪情。
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更添几分英武之气。
他一手按着腰间佩剑的剑柄,一手扶着船舷,昂首远眺,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又似蓄势待发的猛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睥睨江河、气吞万里的雄主气概。
只听他朗声大笑,声音洪亮,在江面上远远传开:
“好!好船!此等利器,正合我江东儿郎之用!此番新得此战船,孤身为东吴之主,自当第一个试其锋芒!”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走向舵楼。
孙策之勇武,世人皆知。
他在陆地上冲锋陷阵,万夫莫当,弓马娴熟,诸般兵器运用自如。
然而,在江东这片水网密布的土地上,他最引以为傲的军事技能之一,便是这操舟驾船之术。
其父“江东之虎”孙坚,曾任长沙太守,征战四方,其中便不乏激烈的水战。
孙策自幼随军,在战船与风浪中成长,将门虎子的血液里,流淌着对江河的敬畏与征服欲。
于他而言,学习驾驭战船,就如同草原儿郎学习驭马驰骋,是融于血脉的生存本能与领袖必修之课。
只见孙策握住那硕大的船舵,手臂沉稳有力。
他亲自发号施令:“升半帆!左舷桨手听令,缓划!右舷暂歇!”
命令清晰果断,显然对船只操控了如指掌。
在他的指挥下,这庞然大物发出一阵低沉的、令人心悸的木头摩擦与水流冲击的声响,船身微微一震,随即开始缓缓调转方向,破开平静的江面,朝着上游稳速驶去。
巨大的船首切开碧波,在身后留下长长的白色航迹。
此刻,长江两岸早已闻讯聚集了无数江东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挤在江堤、码头,甚至爬上山坡,只为了一睹主公试驾新船的风采。
见那巍峨的楼船在孙策驾驭下如臂使指,缓缓移动继而加速,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与呐喊:
“主公威武!”
“东吴万岁!”
“有此神船,何惧逆贼!”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与江风、水声交织在一起,气氛热烈至极。
孙策立于舵楼之上,感受着脚下巨舰破浪前行的力量,听着两岸山呼海啸般的拥戴之声,胸中豪情激荡。
他抚摸着光滑坚实的船舵,看着船上林立的旌旗和精悍的士卒,眼中满是激赏与爱惜,对这新得的“水中堡垒”简直爱不释手。
这一试,便是一个时辰。
孙策驾着楼船,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时而演练转向,时而测试速度,几乎将长江这一段水域跑了遍,才意犹未尽地缓缓下令停船。
终于,巨大的楼船在江边缓缓停稳,如同归巢的巨兽,收敛了奔腾的声势,却更显威严。
孙策立在船头,江风将他红色的披风高高扬起,如同胜利的旗帜。
他胸中豪情激荡,望着两岸沸腾的百姓与这壮丽的江河,用那足以穿透喧嚣的洪亮嗓音,向着天地、向着他的子民,发出宣告般的呐喊:
“虎啸江东,策定天下!”
这八个字,掷地有声,充满了他开基立业的雄心与自信。
“虎啸江东,策定天下!”
“虎啸江东,策定天下!”
两岸的百姓被这豪情彻底点燃,纷纷举起手臂,跟着齐声高呼,声浪如同江潮般一波接着一波,回荡在长江之上,气势恢宏,直冲云霄。
在这片沸腾的海洋中,孙策的目光却精准地越过人群,锁定了岸边特意搭建的观赏席主位。
那里,大乔正静静地伫立着。
她今日未着华服,却是一身端庄大方的月白色深衣,外罩浅青色绣缠枝纹的披风,发髻简洁,只簪了一支玉簪,气质温婉沉静,与周遭的喧闹热烈形成鲜明对比。
她怀中,抱着年幼的孙韶。
小韶儿被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缩小版的锦缎礼服,头上戴着小玉冠,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江中的巨船和那个站在船头、如同天神般的父亲。
大乔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孙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骄傲。
她看着自己夫君意气风发,看着他受万民拥戴,心中激荡着与他同频的豪情,也涌动着为他自豪的暖流。
孙策对上她的视线,脸上那征战天下般的锐利锋芒瞬间柔和下来,化为一抹柔和的笑容,并朝她们母子用力地挥了挥手。
大乔回以嫣然一笑,眼中爱意更浓。
怀里的韶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威武,竟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伸出小胖手,朝着孙策的方向用力地拍着小巴掌,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在用他独有的方式,为爹爹喝彩。
看着爱妻娇儿这番模样,孙策心中那叱咤风云的豪情,瞬间被更汹涌的温情所包裹。
他不再耽搁,转身,动作利落地沿着舷梯快步下船。
踏上坚实的土地,他径直穿过欢呼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向观赏席,目标明确——他的夫人和儿子。
来到大乔和韶儿面前,孙策忽然伸手解下自己肩上那件以金线绣着猛虎纹样的鲜红披风。
然后,他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却郑重地,将那还带着他体温和江风气息的宽大披风,小心翼翼地裹在了小小韶儿的身上。
红色的披风几乎将小家伙整个儿包裹住,只露出一张懵懂又兴奋的小脸。
那鲜艳的颜色与精致的纹路,衬得孩子玉雪可爱,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传承——
将勇武、将责任、将这片江东基业的未来期许,悄然系于这稚嫩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