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几乎是贴着墙根,利用一切阴影和障碍物的掩护,如同惊弓之鸟般逃回了靠山村。直到看见自家那低矮破败的院墙轮廓,他那颗狂跳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但胸腔里充斥的并非安心,而是劫后余生的冰冷与更深的忧虑。
他闪身进了院子,反手迅速闩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大口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屋里的周氏听到动静,探出头来,见到儿子这般狼狈模样,脸色瞬间煞白:“熙哥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杨熙摆摆手,一时说不出话。他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焰。他缓了口气,将镇上遭遇赖五拦截的事情,压低声音,快速说了一遍。
“……他们知道娘编的东西,知道咱家卖的草药品相好,他们在盯着我们,一直在盯着!”杨熙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后怕,“这次是拦路,下次……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
杨老根和杨大山闻声也从里屋出来,听完杨熙的叙述,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杨大山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那条伤腿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杨老根没有说话,只是佝偻着背,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望向院外,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赵家这是图穷匕见了。之前的拆毁竹管、暗中监视,都只是铺垫,如今直接出手拦截、威胁,意味着赵家已经不耐烦,要动用更直接、更残酷的手段来碾碎他们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
“爹,咱们……咱们现在怎么办?”周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刚刚看到的一点盼头,似乎又要被无情掐灭。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这一次,更加汹涌,更加冰冷。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杨熙却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狠厉。赖五的拦截,像是一记重锤,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哀求、躲避、隐忍,都换不来生路,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他们不想让我们活,”杨熙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寒意,“那我们就更不能如他们的愿!”
他看向家人,眼神锐利:“爹,娘,爷爷,从今天起,咱们白天尽量不出门,所有活计,都在夜里做,而且要更加小心。取水,我去,我年轻,脚程快。编织和捣粉,在屋里,用厚布尽量捂住声响。草药……暂时不卖了,免得被他们抓住由头。”
“可……可不卖东西,哪来的钱买粮?”周氏焦急道。
“钱,还能撑一阵。”杨熙摸了摸怀里那险些被抢走的三十五文钱,“粮食,咱们省着吃,木薯还能顶一段时间。关键是,我们不能让他们抓住任何明确的把柄!他们要逼我们,我们就跟他们耗!看谁先耗不起!”
这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守。放弃大部分外部交换,彻底转入地下,依靠那点微薄的储存和风险极高的秘密生产,与掌控着绝对资源的赵家进行一场不对称的、绝望的消耗战。
杨老根转过身,看着孙子那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坚毅的侧脸,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活了大半辈子,习惯于顺从和忍耐,但孙子的这股狠劲,这种绝境中迸发出的反抗意志,让他那早已冷却的血,似乎也有了一丝沸腾的迹象。
“……就按熙哥儿说的办。”杨老根最终沙哑地开口,一锤定音,“咱们杨家,还没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接下来的日子,杨家仿佛从靠山村“消失”了。白天,他们的田地无人打理(本就半枯,打理也无用),院门紧闭,很少看到有人出入,如同死宅。只有夜深人静时,那间低矮的茅屋才会透出极其微弱的、被刻意遮掩的光亮,里面进行着无声的、紧张的劳作。
杨熙的夜间取水之旅变得更加危险和频繁,他必须像幽灵一样穿梭在山林与“鬼见愁”坳之间,每一次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周氏的编织和杨熙、杨大山的木薯粉制作,也在极致的安静中进行,任何稍大的声响都会让全家人心惊肉跳。
然而,赵家的打压,并未因杨家的“消失”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赵福再次带着七八个手持棍棒、镰刀的家丁,径直来到了杨家那片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田地前。
这一次,他们没有叫骂,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多看紧闭的杨家院门一眼。
赵福只是冷漠地一挥手。
那些家丁如同虎入羊群,冲进田里,挥舞着镰刀,不由分说地开始收割那些尚且带着一丝绿色、在干旱中苦苦挣扎的粟米和豆苗!无论是否成熟,无论是否还能有点收成,他们粗暴地将所有青苗齐根割断,胡乱地扔在地上,用脚践踏!
这不是收割,这是毁灭!是彻底的、毫不掩饰的绝户之计!
院门内,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幕的杨家人,如遭雷击!杨大山目眦欲裂,就要冲出去拼命,被杨老根和周氏死死拉住。周氏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杨丫吓得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杨熙站在最后面,双手死死抠着门板,指甲崩裂,鲜血渗出,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看着那些在阳光下被无情收割、践踏的青苗,仿佛看到了自家那点微弱的生机被赵家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碾碎成泥。
赵福站在田埂上,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清理一堆无用的杂草。直到田里所有的青苗都被破坏殆尽,变成一片狼藉的残骸,他才冷哼一声,带着家丁扬长而去。
留下死寂的院落,和院落里,心已成灰的一家人。
杨熙双手尽管鲜血渗出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根据前身的记忆:
1.现在的时代背景:“皇权不下县”与基层自治
? 行政资源的极限:在古代王朝,县级政权是中央集权的最末端。一个县令要管理方圆百里、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人口,其下属的胥吏、衙役数量极其有限。官府的统治力量很难直接、有效地渗透到每一个偏远的村落。所谓“皇权不下县”,在县以下的乡村,主要依靠的是乡绅自治。
? 赵家的身份:赵家正是靠山村乃至整个清河乡的乡绅(或土豪)代表。他们拥有大量土地(地主),可能家族中还有人拥有低级功名(如秀才)或通过捐纳获得了虚衔,是官府在地方上赖以维持税收和秩序的合作者与代理人。
2. 法律与现实的巨大鸿沟
? 法律的局限性:律法条文上固然禁止私设公堂、非法囚禁。但在实际操作中,除非闹出引发大规模民变,这类“乡村内部纠纷”很难进入官府的视野。
? “户婚田土”事务的优先级:对于县衙来说,保证税收、处理命盗重案、维持县城秩序是首要任务。像杨家这样的佃户与地主之间的经济纠纷(欠租)乃至局部冲突,属于“细故”,只要不激起大变,官府通常持“民不举,官不究”的态度,甚至乐于由乡绅自行处理,以节省行政成本。
最后的指望,田里的那点收成,彻底没了。赵家,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宣告了他们的最终目的——要么签下活契,沦为赵府的奴仆;要么,就在饥渴和债务中,无声无息地消亡。
图已穷,匕已见。杨家,被逼到了真正的悬崖边缘,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