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里,一片狼藉。被齐根割断的粟苗和豆秧杂乱地铺满了地面,原本那点顽强挣扎的绿色已被践踏成泥,混合着干裂的黄土,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枯败。烈日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这片被刻意毁灭的田野,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碾碎后散发出的、带着苦涩的死亡气息。
院门内,死一般的寂静。
杨大山瘫坐在地,双手深深插入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周氏靠着门板滑坐下去,面如死灰,眼神空洞,连眼泪似乎都已流干。杨丫被这可怕的寂静吓坏了,小声地啜泣着,紧紧抱住母亲的胳膊。杨老根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拐杖,站在院子中央,佝偻的背脊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任何重量,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外那片被毁灭的田地,浑浊的老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凝固的绝望。
最后的指望,没了。夏收已成泡影,赵家的租子如同悬在脖颈上的绞索,正在一点点收紧。饥饿与债务,像两张无形的大网,将杨家彻底罩住,拖向深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只有灼热的阳光和无声的绝望在院内外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得像尊石像的杨熙,缓缓动了一下。他松开抠着门板、已然血迹斑斑的手,转过身,面向家人。他的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愤怒的扭曲,只有一种过度压抑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仿佛有岩浆在奔涌。
“爹,娘,爷爷,”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田里的苗,没了。”
他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目光扫过父亲颤抖的肩膀,母亲空洞的眼神,祖父佝偻的背影。
“赵家,就是要我们死,或者,像狗一样爬过去,把命卖给他们。”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我们,不能死,也不能当狗。”
杨大山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嘶声道:“不死?不当狗?熙哥儿!地里啥都没了!我们拿什么活?拿什么还债?!”
“地里没了,但我们人还在!”杨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还有手!还有脑子!还有屋后那点木薯!还有‘鬼见愁’那潭要命的水!”
他走到院子中央,与杨老根并肩而立,目光灼灼地看向那片被毁的田地,仿佛要穿透那狼藉,看到更深的地方。
“他们毁了的,只是明面上的指望。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打垮我们,逼我们就范。”杨熙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倔强的弧度,“他们错了!”
他猛地转身,看向家人,眼神锐利如刀:“田里的苗是没了,但根还在!那些被割断踩烂的茎叶,沤烂了就是肥!赵家帮我们‘除了草’,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力气!”
这话如同石破天惊,让陷入绝望的家人猛地一震!
“从现在起,这两亩地,我们不种粮食了!”杨熙语出惊人,“赵家不是盯着粮食吗?好,我们让给他们看!我们改种别的!种他们不认识、不在乎、或者短时间内看不出价值的东西!”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结合前世的知识和此世的见闻,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逐渐成型。
“木薯,我们要扩大移栽,就种在田里!这东西耐旱,产量高,就算被赵家发现,他们不认识,多半也只当是杂草!屋后的草药,挑长得快的,比如板蓝根、薄荷,也移一部分到田里,混在木薯中间种!”
“还有,”他目光闪动,“我记得陈老伯提过,有些树木的幼苗,比如乌桕、或者某些能产油的灌木,头几年长得慢,不占地,但长成了浑身是宝!我们可以在地边、田埂上见缝插针地种!”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放弃短期可见的粮食收成,转而投向周期更长、风险更大的经济作物和树木。这需要更长远的眼光和更强的抗风险能力,而这两样,恰恰是现在的杨家最缺乏的。
杨老根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孙子,声音干涩:“熙哥儿……这……这能行吗?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爷爷,我们没有近渴可解了!”杨熙语气斩钉截铁,“指望那点半死不活的粮食,我们熬不过夏天!只有赌一把,赌一个更远的将来!赌赵家看不懂我们在做什么,赌这些东西长成之后,能给我们换回比粮食多十倍、百倍的活路!”
他看向父母:“爹,娘,我知道这很难,很冒险。但这是我们唯一还能自己选择的路!是跪着生,还是站着死,或者……搏一个站着活的机会!”
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压抑的、激烈的权衡与挣扎。杨熙的话,像是一把锤子,砸碎了他们固有的思维枷锁,将一个看似荒谬却透着决绝生机的选项,硬生生摆在了面前。
杨大山看着儿子那坚毅的眼神,又看了看门外那片被毁的田地,猛地一拳砸在地上,低吼道:“他娘的!干了!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得痛快些!听熙哥儿的!”
周氏也仿佛被这股狠劲感染,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咬牙道:“对!听熙哥儿的!娘就是拼了命,也要把那些木薯和草药伺候好!”
杨老根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儿子和儿媳,又看了看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为家庭支柱的孙子,那佝偻的背,似乎微微挺直了一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死地之后,并非只有绝望。当所有的退路都被斩断,向前,便成了唯一的方向。哪怕前方是更深的黑暗,是万丈悬崖,也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望一望那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生机。
杨家的路,注定将更加艰难,更加孤独。但他们,决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