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毁灭性的收割,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杨家赖以生存的传统期望,却也意外地斩断了他们最后的犹豫与侥幸。当生存的底线被洞穿,反而激发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夜幕,再次成为杨家唯一的庇护。只是这一次,夜色中不再仅仅是为了隐蔽的劳作,更带上了一种与时间赛跑、从虎口夺食的悲壮。
残月如钩,清冷的光辉勉强勾勒出田野狼藉的轮廓。被割断踩踏的青苗杂乱地倒伏着,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杨熙、杨老根和杨大山,三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田边。他们没有点火把,只凭借着微弱的月光和对这片土地刻入骨髓的熟悉,开始了行动。
他们的目标,不是抢救那些已经注定无救的庄稼主体,而是抢在赵家可能派人来清理“战场”之前,尽可能多地收集那些被遗弃的、尚带些许绿色的嫩叶、断茎,以及——最重要的——挖掘那些深埋土中、或许尚未完全受损的块根和宿根。
杨熙手中拿着的,不再是锄头,而是一把小巧却锋利的镰刀。他蹲下身,几乎是匍匐在田垄间,双手飞快地在残骸中翻拣,将那些还能食用的嫩叶、未完全成熟的豆荚小心地摘下来,放入身后的背篓。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指尖被尖锐的断茎划破也毫不在意。月光照在他沾满泥污和草汁的脸上,那眼神专注得可怕,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杨老根则负责挖掘。他用一把小铲,在那些被践踏过的粟米根部附近仔细探寻,寻找可能幸存的小块根茎,或者挖掘那些生长周期较短、或许能重新萌发的野菜根。他的动作因年迈而略显迟缓,但每一次下铲都极有分寸,既要把泥土翻开,又不能伤及可能存在的、细微的希望。
杨大山的任务最重,也最危险。他拖着那条不便的伤腿,用镢头在田地的边缘、那些赵家家丁可能忽略的角落,奋力挖掘着之前偷偷移栽过来、混在杂草中侥幸未被发现的木薯根茎。每一次挥动镢头,伤腿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执着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他知道,这些其貌不扬的块根,如今已是全家未来几个月活命的根本。
没有人说话,只有镰刀割断残茎的“唰唰”声,铲子掘土的“沙沙”声,以及镢头破开板结土地的沉闷“噗噗”声,交织在这片被月光笼罩的死亡田野上。夜风呜咽,吹动着他们单薄的衣衫,带来阵阵寒意,却吹不散他们眉宇间那凝聚的沉重与专注。
周氏和杨丫也没有闲着。她们守在院门口,紧张地了望着村口和通往赵家大院的方向,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们的心提到嗓子眼。周氏手中紧紧攥着一根抵门的粗木棍,准备一旦有异常,就立刻发出警告。
这是一场沉默的掠夺,从毁灭者留下的废墟中,抢夺最后一点赖以苟延残喘的资粮。每一片嫩叶,每一段可食的根茎,每一块侥幸保存的木薯,都代表着多活一天的可能。
背篓渐渐被填满,里面是混杂着泥土和绝望气息的“战利品”。杨熙直起酸痛的腰,看向同样气喘吁吁的祖父和父亲。三人在月光下对视,眼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耗尽心力后的疲惫,以及一丝从绝境中硬生生抠出一点生机的、近乎麻木的坚定。
“差不多了,”杨老根哑声开口,声音带着鏖战后的沙哑,“回吧。”
三人背上沉重的背篓,拄着工具,如同负伤的野兽,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家那如同孤岛般的院落。
院门再次紧紧关上,将外面的危险与月光隔绝。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线下,一家人开始分拣这些用巨大风险换来的食物。能立即食用的嫩叶和豆荚小心收起,块根和木薯则妥善储藏。
数量并不多,甚至不足以支撑全家十天半月的消耗。但重要的是行动本身——他们没有被击垮,他们还在挣扎,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赵家那赤裸裸的毁灭。
杨熙拿起一块沾满泥土的木薯,在手中掂了掂,目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望向远方赵家大院那模糊的、仿佛巨兽般蛰伏的轮廓。
断粮的危机并未解除,赵家的威胁依然悬顶。但今夜月下的镰声,宣告了杨家另一种形式的不屈。他们的战争,从田地的争夺,转入了更隐蔽、更持久、也更残酷的生存耐力之争。
路,还长。但至少,他们还没有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