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巨大的葛根,如同黝黑的巨兽,静静地卧在杨家茅屋的角落,散发着泥土与根茎特有的、沉稳的气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而强大的宣告——这个家,暂时还不会垮。
当天夜里,在确认葛根无毒且可食用后,杨熙并没有允许家人放开肚皮吃。长期的饥饿使得肠胃脆弱,骤然大量进食,尤其是葛根这种富含淀粉且纤维较多的食物,很可能适得其反。他只让周氏切下不大的一块,仔细削去粗糙的外皮,将雪白的薯肉切成薄片,放入锅中,加入比平日多些的水,慢慢熬煮。
随着水温升高,一股不同于木薯的、更加醇厚朴实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勾动着每个人腹中饥馑的馋虫。杨丫不再蜷缩在角落,而是搬了个小木墩,坐在灶膛边,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翻滚的葛根片,小鼻子用力地吸着气,仿佛多闻几下就能更饱一些。
当那一锅略显粘稠、汤水呈现出淡淡乳白色的葛根粥被端上桌时,没有人立刻动筷。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五双眼睛都凝视着那冒着热气的瓦盆,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杨老根拿起筷子,手有些微微颤抖,他夹起一片煮得软糯的葛根,吹了吹,放入口中。没有调味,只有葛根本身淡淡的清甜和淀粉的满足感,但对于尝尽了苦涩野菜和危险木薯叶的味蕾来说,这已是无上的美味。他慢慢地咀嚼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湿润的光。
杨大山也埋头吃起来,他吃得有些急,被烫得直吸凉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周氏一边小口吃着,一边不停地给杨丫的碗里添,看着女儿终于能安心吃下一顿像样的食物,她脸上的愁苦似乎也淡去了些许。
杨熙感受着温热粘稠的粥滑入胃袋,那实实在在的饱腹感驱散了长久以来如影随形的饥饿灼烧。他吃得不多,细嚼慢咽,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这根葛根,是他们用命搏来的喘息之机,绝不能轻易浪费。
“爹,娘,爷爷,”杨熙放下筷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这葛根,我们不能一下子吃完。”
家人都看向他。
“这东西顶饱,但存放久了也会坏。我的想法是,大部分我们想办法晒干,或者磨成粉,这样能存得久些。每天只取一小部分,掺着木薯和地耳一起吃,细水长流。”他顿了顿,继续道,“有了它垫底,我们夜里捣木薯粉、编织的力气也能足些,说不定能多做点东西出来。”
杨老根缓缓点头:“熙哥儿说得在理。有了这点底气,咱们心也能定一些。赵家……哼,只要人还活着,总有办法!”
有了葛根作为稳定的能量来源,杨家秘密的“家庭手工业”效率果然提升了不少。杨熙和杨大山夜里捣制木薯粉时,手臂不再那么容易酸软无力。周氏编织那些精巧物件时,眼神也更加专注,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带着简单花纹的小篮子、食盒逐渐成型。就连杨老根照料那些移栽到田边地角的木薯和草药时,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他们依旧昼伏夜出,依旧小心谨慎,但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绝望死气,被一种更加内敛的、如同葛根般坚韧的求生意志所取代。每一次去“鬼见愁”坳取水,每一次在深夜的微光下劳作,都带着明确的目标——积攒更多可以交换资源的物品,为未来可能到来的、更严峻的挑战做准备。
杨熙甚至开始尝试用葛根粉混合少量木薯粉,试图制作一种更耐储存的干粮,虽然初次尝试做出的饼子粗糙坚硬,难以下咽,但他并未气馁,只是默默记下失败的经验。
这根意外的葛根,没有改变他们身处绝境的事实,却像在干涸的河床下,意外掘出了一口小小的泉眼。泉水不多,却足以滋润濒死的根苗,让它有机会生出新的、更加坚韧的根系,去探寻更深层土壤中的生机。
然而,杨熙清楚地知道,赵家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鹞鹰,绝不会对地面的微妙变化视若无睹。暂时的喘息,或许只是为了酝酿下一场更猛烈的风暴。他们必须在这宝贵的间隙里,尽可能地强壮自己,准备好迎接未知的冲击。
茅屋里,葛根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屋外,夜色依旧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