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这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农谚,在杨熙看到那几株移栽的三七根部冒出的第二茬嫩芽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春风变得愈发温润,带着催促的意味,幽谷里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葱茏起来,溪水也似乎比冬日丰沛了些,潺潺声日夜不息。
他开垦出的那片土地,经过反复的敲打、耙平、清除顽固草根,终于有了几分田地的模样。虽然面积依旧不大,仅约莫半分地(约三十平方米),黑褐色的土壤在阳光下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夹杂着未完全腐烂的草根,但这已是他用汗水甚至血水换来的全部基础。
播种的念头变得无比迫切。储存的黍米和豆子不能轻易动用,那是救命的储备。他的希望,寄托在那些去年秋天采集、被他小心保存下来的野莓和地仙果的种籽上,以及最重要的——葛根。
他将收集到的野莓和地仙果的干瘪籽实放在掌心,它们细小而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难以想象能孕育出那样顽强的生命。更多的希望,则在那堆他早已准备好的、切成小段、每段都带有一两个芽眼的葛根块茎上。这些块茎来自去冬的储备,有些已经冒出了淡黄色的、娇嫩的幼芽,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
播种前的准备一丝不苟。他按照记忆中零碎的农事知识,将土地划分成小小的畦垄,用削尖的木棍在畦上戳出深浅不一的穴。野莓和地仙果的种子细小,穴要浅;葛根块茎需要深入土壤,穴要深。他没有肥料,只能将平日收集的草木灰和一些腐熟的落叶混合在穴底,希望能提供些许养分。
整个过程,他做得极其缓慢而虔诚。蹲在田垄边,用那双结满硬痂、指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细小的种子放入浅穴,轻轻覆上一层薄土;再将葛根块茎芽眼朝上,放入深穴,压实周围的土壤。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覆土,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额角的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种下的,不仅仅是植物,更是他对抗不确定未来的信心,是“缓慢变好”这个抽象概念最具体的体现。当最后一颗葛根块茎被泥土覆盖,他直起有些酸麻的腰背,看着这片被他寄予厚望的土地,心中充满了一种混杂着担忧和期盼的奇异平静。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种子能否发芽?发芽后能否抵抗虫害和鸟雀?葛根能否在地下蔓延,积蓄淀粉?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大自然的慷慨背后,是严苛的筛选法则。
接下来的日子,等待与守望成了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每日清晨,他第一件事便是来到这片小小的田垄边,俯下身,仔细察看每一寸土地,寻找那可能破土而出的第一点新绿。浇水也变得规律起来,他用一个破开的竹筒从溪边取水,均匀地洒在田垄上,不敢过多,怕涝死脆弱的种子或块茎,也不敢过少,怕干旱扼杀生机。
其余的时间,他并未闲着。陷阱需要每日检查、维护和重新布置,这是他目前肉食和皮毛的主要来源。他继续探索幽谷,熟悉每一处角落,标记下可能有用的资源——一片可食用的菌类生长地,几棵野生的、秋季会结果的果树。他也在营地周围用砍下的树枝和荆棘,搭建起一道简陋的矮篱,更多是心理上的警示,防范可能的小型野兽闯入。
生活依旧艰苦。食物来源不稳定,陷阱并非每日都有收获,有时连续两三天一无所获,他便只能依靠稀薄的黍米粥和苦涩的野菜度日。夜晚,窝棚依旧漏风,春寒料峭,他需要将火烧得更旺才能入睡。手掌的老茧层层叠加,身上的旧伤未愈,又添新的刮擦。
但有些东西,确实在缓慢地改变。因为铁锅,他的饮食变得稍微多样和高效;因为稳定的盐分摄入,他的体力维持得更好;因为那片播种下的土地,他的心中有了一个明确的、值得等待的目标。
这种“变好”并非突飞猛进,而是渗透在日复一日的艰辛里。是发现陷阱里又多了一只山鸡时的短暂喜悦,是看到移栽的薄荷又长高了一指时的细微欣慰,是感觉到自己挥动锄头时气息更绵长、肌肉更听从使唤的内在认知。
他像一棵被移栽到贫瘠土地上的树苗,根系在黑暗中艰难地向下延伸,汲取着微薄的水分和养料,枝叶在风雨中缓慢地舒展,每一片新叶的萌发,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这一天,在连续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后,他照例来到田垄边。目光扫过那片黑土,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在那覆盖着细小石粒的土面上,几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色,颤巍巍地探出了头。它们细小得如同针尖,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却倔强地挺立在湿润的空气中。
是野莓的幼苗!它们发芽了!
杨熙缓缓蹲下身,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初生的奇迹。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悬在那一星绿点上方,最终却没有触碰。只是看着,久久地看着。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他历经风霜、略显沉郁的脸上,缓缓荡漾开来。很淡,却真实。
希望,终于在泥土中,绽开了它最初的、也是最勇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