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罐覆着麻布的野莓,成了幽谷里一个沉默而重要的存在。每日清晨,杨熙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再是立刻检查陷阱或奔向田地,而是先走到窝棚角落,俯身凑近那个陶罐,鼻翼微微翕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从麻布缝隙中逸散出的气味变化。
头两天,罐子里只有野莓本身残留的、清甜的果香,混合着陶土和麻布的味道。他的眼神平静中带着审视,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在等待猎物进入伏击圈。
到了第三日,当他再次靠近时,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酸气,钻入了他的鼻腔。这酸气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发酵初期特有的、活泼的生命感。他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眼神专注起来,像发现了兽踪的猎人,身体保持着静止,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微妙的气味上。
他忍住立刻揭开麻布查看的冲动。他知道,过早打扰可能会引入杂菌,破坏脆弱的发酵平衡。这种克制,源于他多次失败后积累的经验和愈发沉稳的心性。
等待的日子里,他依旧进行着日常的劳作。新开垦的土地需要继续平整,葛根田需要除草,陷阱需要检查和重置,箭术练习也雷打不动。但所有这些活动中,总有一部分心神,始终牵挂着那个角落里的陶罐。
他的动作有时会微微停顿,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罐中微生物悄然工作的细微声响——当然,这只是他内心的期盼在作祟。他的表情在专注劳作时是坚毅而平静的,但每当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陶罐,眼底便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混合着期盼与忐忑的微光。
第四天,那酸味变得明显了些,开始带上一点酒精的凛冽感。他凑近时,能感觉到陶罐壁比周围环境略高一点温度,那是发酵正在进行的证明。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笑意很快又被谨慎压下。还不到时候,他告诉自己。
生活依旧艰辛。储存的熏肉干在缓慢减少,新播种的作物离收获尚远,狩猎的收获时好时坏。他的手掌因为持续的劳作,旧茧之上又添新痕,指尖因为经常接触溪水、泥土和粗糙的工具而显得有些皲裂。夜晚,窝棚里依旧能听到风吹过缝隙的呜咽,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但这些艰辛,似乎都被那罐正在悄然变化的野莓赋予了一层不同的意义。它们不再是单纯的、令人绝望的重负,而是通向某个明确目标的、必须付出的代价。每一次挥锄,每一次拉弓,每一次忍受饥饿与疲惫,都仿佛是在为那罐中的“希望”添砖加瓦。
第五天,当他再次靠近陶罐时,一股浓郁而复杂的香气扑鼻而来。野莓的果甜几乎完全转化成了醇厚的酒酸,其间跳跃着活跃的、令人微醺的酒精气息,甚至带上了一丝类似酵母的、暖烘烘的面包香味。麻布表面,也因为内部气体的产生而微微鼓起。
成功了!
这一次,喜悦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种如释重负的、巨大的成就感涌遍全身,让他几乎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微胀的麻布,感受着下面那蓬勃的生命力。
他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而是就那样坐在陶罐旁边,背靠着窝棚粗糙的墙壁,闭上了眼睛,任由那成功的香气包裹着自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这笑容里,有对过往艰辛的释然,有对当前成果的欣慰,更有对未来的一丝憧憬。
他知道,接下来的过滤、沉淀、或许还有轻微的二次发酵,都还需要时间和耐心。但这最关键的一步,他走通了。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片幽谷中,他再次点燃了“山酢”的火焰。
这等待的五天,看似平静,实则每一刻都充满了内心的波澜与对外部世界的无声期盼。当发酵终于完成,那不仅仅是一罐果酒的诞生,更是他独立生存能力的一次有力证明,是“缓慢变好”进程中,一个闪烁着微光的、坚实的里程碑。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陶罐上,眼神已然不同。那里面不再是忐忑的期盼,而是如同看待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精良工具般,带着珍视与掌控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