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小小的、带着冰冷金属触感的银角子,在杨熙的怀中揣了整整一夜,仿佛一块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他躺在窝棚的草铺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快于往常的心跳声。幽谷的夜依旧寂静,只有溪流潺潺和偶尔的虫鸣,但他内心的波澜却久久难以平息。
一两银子。
一千文钱。
这个数字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他从未一次性拥有过如此巨额的财富。在地窖时,几百文钱已是了不得的积蓄,需要深埋地下,小心隐藏。而如今,这轻轻松松得来的(虽然背后是数月艰辛的积累)一两银子,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压力。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没有立刻开始日常的劳作,而是就着从窝棚缝隙透入的微光,再次将那块银角子和那几十文铜钱取出,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银角子成色不算极好,边缘有些许磨损,带着流通的痕迹,但那份属于贵金属的沉实光泽,依旧晃眼。铜钱则是熟悉的“万历通宝”,磨损程度不一,在他粗糙的掌心中显得格外渺小。
他掂量着银角的重量,指尖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刻印,心中思绪翻腾。这笔钱,该如何使用?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改善现状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到了那把已经磨耗不少的开荒锄,想到了那口虽然厚实但边缘粗糙的铁锅,想到了储存中日益减少的粮食,想到了冬日可能需要的更厚实的衣物……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长期的艰苦生活和数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塑造了他远超年龄的谨慎。他知道,财富来得快,去得也可能快。尤其是这笔依靠“山酢”得来的收入,其稳定性尚未可知。若一次性将钱花光,一旦“山酢”销路出现问题,或者外部再生变故,他将立刻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因为习惯了稍好的条件而更难适应之前的艰苦。
他必须规划,必须将钱用在刀刃上,必须为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险留下充足的储备。
他将钱币重新收好,贴身藏匿。然后,他拿出记录用的树皮和炭笔,开始像以往规划开垦和狩猎一样,规划这笔钱的用途。
首先,是生存保障。盐,必须足量储备,这是维系体力和保存食物的根本。粮食,需要补充,尤其是耐储存的黍米和豆类,至少要确保在完全无法从外界获取食物的情况下,能支撑两到三个月。这部分,他预留了三百文。
其次,是生产工具的升级。一把更好的锄头,能提升开垦效率;一口更轻便、导热更均匀的铁锅,能节省燃料和烹饪时间;或许,还可以添置一把更锋利的柴刀,或者尝试购买一些他无法自制的、比如真正的铁针、鱼钩等小物件。这部分,他预留了四百文。这几乎是他之前全部积蓄的数额,但现在,他必须投资于此。
第三,是信息和渠道的维持。王老栓这条线需要稳住,适当的跑腿费和赏钱不能吝啬。同时,他需要王老栓继续留意外界的风声,尤其是关于“德昌号”和可能存在的潜在威胁。这部分,他预留了五十文。
最后,是应急储备。他必须留下一部分钱,绝对不能动用,以应对伤病、意外或者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将剩下的二百五十文(包括那几十文铜钱和相当于两百文的银角子的一部分)列为绝对储备金,非生死关头,绝不取出。
规划完毕,他看着树皮上清晰列出的项目和数字,心中稍安。那种因为突然获得巨款而产生的躁动和不安,渐渐被一种清晰的、可控的感觉所取代。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山酢”能带来收入,但也必然伴随着风险。他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此。开垦土地、设置陷阱、练习箭术、储备物资……这些根基性的工作,一点都不能放松。
他将树皮小心收好,走出窝棚。清晨的凉意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他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目光扫过那片在晨曦中泛着露珠光泽的田地,看了看溪边那架依旧无用的水车,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几个陶罐上。
那里,有葛根粉,有新酿的“山酢”。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粗糙的茧子。
财富,是工具,是力量,但不是目的。
他的目的,是在这片土地上,更好地活下去,更有尊严地活下去。
而这一切,依然需要他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地去构建,去守护。
他拿起靠在窝棚边的锄头,扛在肩上,向着那片需要继续平整的新垦地走去。
步伐,沉稳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