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人马如同来时一般嚣张地离去,留下死寂与狼藉。田埂边,断裂的竹管横七竖八地浸泡在泥水里,破损的接口处还在滴着水,像是在无声地哭泣。那曾经承载着生机与希望的“竹龙”,此刻已是一堆冰冷的残骸。被粗暴推搡的周氏瘫坐在地,搂着吓坏了的杨丫,母女俩的低声啜泣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凄凉。杨大山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赵福等人消失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那条伤腿支撑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杨老根则像一尊瞬间被风干的泥塑,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被毁坏的引水竹管,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填满了灰败与绝望。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干裂的土地上,如同几道绝望的剪影。田里那些刚刚舒展了一些的秧苗,失去了持续的水源滋养,在晚风的吹拂下,叶片又开始无力地卷曲,仿佛预见了自己即将枯萎的命运。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失败感,如同粘稠的泥沼,吞噬了每一个人。
杨熙站在原地,最初的冰冷愤怒过后,是一种异常冷静的麻木。他缓缓走到那堆竹管残骸旁,蹲下身,拾起一截被砸裂的竹管。竹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渗出,他却浑然未觉。他的目光沿着那断裂的痕迹,一点点向上,仿佛能穿透暮色,看到后山那依旧在流淌的、却被强行阻断的泉眼。
希望被砸碎了,但……泉眼还在。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的僵立而有些踉跄。他走到祖父身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爷爷,泉眼还在。”
杨老根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潭水。
“他们能砸了竹管,但砸不了山,堵不住泉。”杨熙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像是在对祖父说,也像是在对在场的每一个家人说,“竹管断了,我们可以再接!接口坏了,我们可以再糊!只要泉眼还在,我们就还有希望!”
周氏的哭声停住了,杨丫也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向哥哥。杨大山猛地转过头,看向儿子。
“可是……熙哥儿……”周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虚弱,“赵家……他们不会罢休的……再来拆怎么办?我们……我们斗不过他们啊……”
“明着斗不过,我们就暗着来!”杨熙的眼神在渐浓的暮色中亮得惊人,“他们白天来拆,我们晚上修!他们走大路,我们绕小路!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小心隐蔽!娘,我们不能认输!认输了,田里的苗就真的死定了!认输了,夏天我们拿什么还债?认输了,我们难道真要家破人亡吗?”
一连串的反问,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是啊,认输,就是死路一条。
杨老根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看着孙子那虽然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梁,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一股久违的、几乎被磨灭的血性,似乎从衰老的躯体深处被一点点唤醒。
“……熙哥儿……说得对。”杨老根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人……不能自己先断了念想。”
他慢慢弯下腰,不是颓然倒下,而是捡起了地上另一截完好的竹管,紧紧握在手里。那粗糙的竹身,似乎传递给他一丝力量。
杨大山看着父亲和儿子的举动,猛地用袖子擦去眼角不自觉溢出的男儿泪,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也默默地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竹管工具。
“他爹,你的腿……”周氏担忧地站起身。
“没事!”杨大山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股狠劲,“死不了!”
希望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它只是被狂风暴雨打压得只剩一点微弱的火星,此刻,在绝境的死灰中,又被这份不甘与坚韧,重新吹亮。
是夜,月黑风高。靠山村沉浸在睡梦之中,唯有虫鸣啁啾。杨家茅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三条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杨老根、杨大山和杨熙,带着白天收拾好的、尚能使用的竹管段、绳索、湿泥和工具,避开村中的主要道路,沿着偏僻的小径,再次向后山进发。
山路在夜晚格外难行,荆棘拉扯着他们的衣衫,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杨大山的伤腿在黑暗中行走更是艰难,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杨熙及时扶住。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脚下踩断枯枝的轻微声响。
再次来到山泉边,那汩汩的流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们没有点火把,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对地形的熟悉,开始艰难的重建工作。
寻找白天被丢弃或滚落到隐蔽处的竹管,检查破损程度,将还能用的重新对接。用带来的湿泥和捣烂的坚韧草叶混合,更加仔细地涂抹在每一个接口,确保密封。这一次,他们不再追求明显的路线,而是尽量利用岩石、灌木的掩护,将竹管铺设得更加隐蔽,甚至在一些关键地段,将竹管半埋入土,或者用藤蔓和落叶进行伪装。
杨熙的手在黑暗中熟练地操作着,白天的愤怒和绝望,此刻都化作了指尖沉稳的力量。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在修复一条水管,更是在修复这个家庭的脊梁,是在向不公的命运,发出最沉默也最倔强的抗争。
汗水浸湿了衣衫,夜露带来了寒意,手掌被粗糙的竹片和工具磨得生疼。但三个人,一老,一残,一少,却像不知疲倦一般,在漆黑的夜色中,一点一点,将那断裂的生命线重新连接起来。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一条更加隐蔽、更加曲折的“竹龙”,再次从山泉蜿蜒而下,悄无声息地将甘霖引向了山下那片渴望滋润的土地。
看着那在黎明微光中,重新开始流淌的细小水流,三人累得几乎虚脱,靠坐在岩石上,相视无言,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以及那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的——星火。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