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杨熙瘦长的影子投在归家的土路上,怀中的铜钱随着步伐发出细微而悦耳的碰撞声,那声音在他听来,比任何乐曲都更动人心魄。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村外的树林边绕了几圈,确认无人尾随后,才趁着暮色,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自家那低矮的院门。
门刚一关上,早已焦急等待的周氏和杨丫就围了上来。杨老根也从炕沿边站起身,浑浊的目光紧紧盯着杨熙。杨大山则拄着棍子,紧张地站在灶间门口。
杨熙没有说话,只是先将怀里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两个烧饼掏了出来。芝麻和烤面混合的香气瞬间在沉闷的茅屋里弥漫开来,杨丫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小鼻子用力地吸了吸,咽了口口水。
“这……这是……”周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卖东西换的。”杨熙压低声音,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先将烧饼递给周氏,“娘,丫丫,你们和爷爷、爹分着吃了。”然后,他才将怀里那沉甸甸的、用破布分别包好的两包铜钱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放在炕沿上。
当那二十六枚黄澄澄的铜钱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展露出来时,屋里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周氏的手捂住了嘴,眼圈瞬间红了。杨大山扶着门框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连一向沉静的杨老根,呼吸也明显粗重了几分。
二十六文钱!这对于常年见不到几个现钱的农家来说,尤其是在这山穷水尽之时,不啻于一笔巨大的财富!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他们这些时日以来,所有夜半辛劳、所有绝望中挣扎所换来的、实实在在的回报!是黑暗中亲手点燃并终于看到光亮的第一簇火苗!
“真……真卖出去了?”杨大山的声音干涩,带着巨大的惊喜和不确定。
“卖出去了。”杨熙重重地点点头,开始详细讲述在镇上的经历,如何与杂货铺老掌柜周旋,如何分开售卖,以及最终的价格。他特别强调了木薯粉(他对外称之为“蕈粉”)被接受,虽然价格不高,但证明了这条路是可行的。
“九文钱……十文钱……十二文钱……”周氏一遍遍数着炕上的铜钱,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她拿起那枚枚带着体温的铜钱,指尖都在微微发抖。这钱,意味着或许能多买一点粮食,多撑一段时间,意味着她的编织手艺真的能换来活命的资源。
杨老根拿起一枚铜钱,在油灯下仔细看着,那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钱币上的纹路,久久不语。最终,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熙哥儿……辛苦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眼神里的肯定和如释重负,胜过千言万语。
那一晚,杨家茅屋里弥漫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节日般的微弱喜悦。两个芝麻烧饼被小心地分成五份,每个人都小口小口地品尝着那久违的油香和麦甜,每一口都仿佛能品出希望的味道。杨丫吃得尤其小心,连掉在手上的芝麻粒都珍惜地舔干净。
饭后,油灯依旧亮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不再是愁眉不展,而是带着一种新的、积极的热切,商讨着下一步的计划。
“木薯粉既然有人要,咱们就多做!”杨大山率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干劲,“我晚上多捣一会儿!”
“编小篮子食盒费工夫,但值钱,我往后就专心编这些细巧的。”周氏也找到了方向,眼神发亮。
“草药还得更精细些,品相好,才能卖上价。”杨老根补充道。
杨熙则将卖货换来的盐和剩下的二十六文钱交给周氏保管,并强调:“娘,这钱不能乱花,得留着买最紧要的东西,或者应急。咱们的‘生意’刚起步,本钱薄,经不起折腾。”
他心中已在规划,是否需要添置更趁手的小工具来提高效率,或者尝试开发木薯粉的其他用途(比如试着做成类似珍珠丸子的东西?),甚至考虑是否能在自家屋后更隐蔽的地方,开辟一小块地,专门种植需求量大、价值更高的草药。
希望,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昏暗的油灯下,五张脸庞被镀上了一层暖光,虽然依旧瘦削疲惫,但那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却比灯光更加明亮。
然而,就在这暗室微光渐亮之时,门外,阴影已然悄然迫近。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赖五再次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杨家附近。这一次,他没有靠近田地,而是在杨家院墙外围转悠,那双三角眼像探针一样,扫视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他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杨家虽然依旧破败,但那种沉沦等死的气氛似乎淡了些,而且,他隐约听说,杨熙前几日又去了镇上。
他隔着篱笆,看到周氏坐在屋门口,手里不是在缝补破衣,而是在摆弄一些细软的柳条,编织着明显小巧精致许多的物什。他还眼尖地瞥见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品相比以往看到的要整齐干净得多。
赖五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杨家,有点不对劲。他们哪来的闲心和材料弄这些精细玩意儿?去镇上卖了什么?难道……他们真的找到了什么赵家不知道的门路?
他没有上前询问,只是像一条嗅到气味的猎犬,默默地记下了这些异常,然后悄无声息地退走,方向,依旧是村东头的赵家大院。
杨熙从屋后的缝隙里看到了赖五离去的身影,心中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层寒霜覆盖。
他知道,暂时的宁静即将结束。赵家的阴影,从未远离。他们这点微弱的光亮,必须更加小心地守护,否则,随时可能被轻易扑灭。
生存的博弈,从明面的对抗,转入了更深的暗流。而他们,必须在这暗流中,继续艰难地寻找那赖以存活的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