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倌带来的十五文钱和那两小包粗盐,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只在杨家人心中激起短暂的涟漪,便迅速被更深的现实所吞没。十五文钱,在购买了最必需的灯油和一点给杨大山缓解腿肿的廉价草药后,便所剩无几。而那两包盐,在每日极其节俭的使用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终于,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早晨,周氏捧着那个已经空空如也、连盐粒都刮得干干净净的粗陶盐罐,站在灶前,脸上是一片茫然的绝望。
“没……没盐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盐尽了。
这个消息,比断粮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粮食断了,还能去山里搏命寻找葛根、地耳,还能冒险处理木薯叶。可盐,这东西无法凭空变出,无法从山野中采集。它是维系生命最基本的需求之一,是力量之源,没有了盐,人会日渐虚弱,浮肿,最终在无力中走向消亡。
杨丫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气氛的凝滞,她不再像前几天有了盐味时那样,能小口小口珍惜地吃完自己那份食物。她看着碗里寡淡无味、仅仅为了充饥而存在的木薯葛根糊糊,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吃了两口,便推开碗,小声说:“娘,没味儿……”
周氏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眼泪无声地淌下。她可以忍受自己的苦涩,却无法面对女儿眼中那点对最基本滋味的渴望。
杨大山看着妻女,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伤腿,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是交织着痛苦与愤怒的扭曲。杨老根蹲在墙角,吧嗒着空烟杆,那佝偻的背影仿佛又沉重了几分。
杨熙看着空盐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知道,盐的问题,必须立刻解决,刻不容缓。吴老倌这条线刚刚建立,下一次交易尚需时间,而且下一次能换回多少盐,也是未知数。他们等不起。
“不能再等了。”杨熙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得再去一趟镇上。”
“不行!”周氏立刻反对,声音尖锐,“熙哥儿,太危险了!赖五肯定盯着呢!万一……”
“娘,没有万一。”杨熙打断她,语气异常冷静,“没有盐,我们撑不了几天。必须冒险。这次我不卖东西,只买盐。快去快回,尽量避开人。”
他知道这很冒险。赖五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吴老倌这条线,正等着他或者吴老倌再次出现。但他没有选择。生存,有时候就是一场用性命做赌注的豪赌。
他仔细规划了路线和时间。选择在午后,一天中人最容易困倦、也是村里人大多在家歇晌的时候出发。他换上了一件更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外衫,用泥巴稍微抹了抹脸,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邋遢的农家少年。他没有背背篓,只将家里最后剩下的几枚铜钱贴身藏好。
临出门前,他看了看家人担忧的眼神,沉声道:“我天黑前一定回来。”
说完,他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没有走村中的大路,而是沿着房屋的阴影和杂草丛生的小径,快速向村外移动。
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异响,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幸运的是,午后的村庄格外安静,连狗都懒洋洋地趴在阴凉处打盹。他成功地避开了可能遇到的人群,有惊无险地离开了靠山村。
一路上,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半跑着赶到了清河镇。他没有去熟悉的吴记杂货,而是选择了一家位于镇子另一头、门面更小、看起来客人也更少的杂货铺。他低着头,快速用最低的价格买了一小包最劣质的、带着苦味的粗盐,将盐紧紧揣在怀里,立刻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回程的路,似乎比去时更加漫长。怀里的那包盐,仿佛有千斤重,灼烧着他的胸口。他总觉得背后有眼睛在盯着他,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不敢走原路,绕了一个大圈子,从更偏僻的田野间穿行。
当日头西斜,晚霞开始染红天际时,杨熙终于看到了靠山村那熟悉的轮廓。他松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村口那片小树林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如同毒蛇般,从一棵老槐树后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熙哥儿吗?这么急匆匆的,这是……从哪儿发财回来啊?”
赖五揣着手,慢悠悠地从树后转了出来,脸上挂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笑容,一双三角眼,如同钩子般,死死地钉在杨熙那明显鼓囊起来的胸前。
杨熙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