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生活清寂而规律。杨熙严格遵循着日出而作(在窖内)、日入而息(保持警惕)的节奏,将生存的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如同精密器械。取水、进食、工具练习、环境整理,日复一日,枯燥却必要。那点试验性的酒泡果干,他每日观察,记录着色泽和气味的变化,感受着地窖内恒定的低温对发酵过程的微妙影响。
等待并未让他焦躁,反而让他更加沉静。他像一块被投入急流的石头,在最初的动荡后,渐渐沉入水底,以更沉稳的姿态观察着水流的动向。
转机发生在一个无风的深夜。他正借着通风口透入的些微星光,用刨刀细细修整一块准备用来制作新模具的木板,耳朵却捕捉到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寻常夜籁的“窸窣”声,来自地窖入口的方向。
不是动物。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有节奏的轻叩,仿佛有人在用指甲极轻地刮擦封门的石块。
杨熙瞬间熄灭了手边仅有的一小段用于照明的松明芯,地窖陷入彻底的黑暗。他无声地移动到入口内侧,手紧紧握住腰间的手斧木柄,屏住呼吸。
外面的轻叩声停了一下,随即,换成了一种更清晰的、间隔规律的敲击——笃,笃笃,笃。
三短,一长。
夜枭信号!但这次不是模仿啼叫,而是直接的敲击!
是吴老倌?还是他派来的人?
杨熙心脏狂跳,但没有立刻回应。他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有寒风偶尔卷过荒祠断壁的呜咽。
敲击声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杨熙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对着石缝问道:“谁?”
外面沉默了一瞬,一个同样压得极低、略显苍老嘶哑的声音传来,语速很快:“开门,快。”
是吴老倌的声音!虽然刻意改变,但杨熙能辨认出来。
他不再犹豫,迅速而轻巧地搬开抵门的木棍和几块封石,露出一道缝隙。一个披着深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立刻侧身闪了进来,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
杨熙立刻将入口重新封好。地窖内一片漆黑,两人都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别点火。”吴老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疲惫和紧迫,“长话短说。赵福那边出了点纰漏,账目压不住了,赖五像疯狗一样盯着我,这条线随时可能断。”
杨熙心中一震,屏息凝神。
“这是最后一次直接见面。”吴老倌语速极快,“‘山酢’不能再等。客要货急,价格照旧五文。东西做好,用这个。”一件冰凉的、巴掌大小的硬物塞到杨熙手中,触感像是木牌。“下次月圆夜,子时三刻,把货和木牌放在祠后第三棵老槐树,离地三尺的树洞里。自有人取。钱和下次的料,会放回原处。”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记住,除非我主动联系,否则绝不能再回石洞,也不能去我之前任何标记的地方。赵家……可能已经怀疑到那片区域了。保护好自己,保住这条线。”
话音刚落,不等杨熙回应,吴老倌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挪开封石,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外的夜色中,只留下地窖内尚未散尽的淡淡寒意和他话语中沉甸甸的紧迫感。
杨熙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握着那块冰凉的木牌,在黑暗中久久不动。吴老倌的突然现身和带来的信息,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赵福账目问题爆发?赖五紧盯?线路随时会断?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严峻。
他摸索着重新点燃松明。跳跃的火光下,他看清了手中的木牌。那是块普通的杨木牌,边缘粗糙,正面刻着一个模糊的、类似云纹的图案,背面光滑。这大概就是信物。
下一次月圆夜……他默默计算着时间,还有不到十天。
时间紧迫,风险巨大,但机会也同样明确。行商要货急,价格优厚,而且吴老倌拼着暴露的风险,为他铺好了最后的交货渠道。
没有退路了。
他将木牌仔细收好,坐回“生活区”的草铺上,就着火光,开始重新规划。原有的、小打小闹的试验计划必须抛弃。他需要立刻开始实质性的、达到交货标准的生产。
他清点现有的原料:之前带来的“山酢”干品还剩下一小部分,品质尚可,但数量远远不够。吴老倌这次没有提供新的野果或烧酒,这意味着他必须利用现有储备,或者……冒险外出采集。
他看了看那坛所剩不多的烧酒,又掂量了一下那些干品。如果精打细算,或许能勉强凑出两三斤符合标准的成品。但这远远达不到行商的期望,更无法维系这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线路。
必须搞到更多原料。
他的目光投向地窖入口。外出采集风险极高,尤其是在吴老倌明确警告赵家可能已怀疑野猪岭区域的情况下。但是,不冒险,就是坐以待毙。
他仔细回忆荒祠周边地形。西边的小树林往深处走,似乎有一小片野莓丛,秋天时见过,不知寒冬过后是否还有残果?或者,附近是否有未被发现的葛根?
他决定冒一次险。就在明晚,月黑风高,去西边树林探查。只取急需的、容易获得的,绝不深入,速去速回。
下定决心后,他反而平静下来。他拿出那块木牌,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云纹,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吴老倌传递过来的力量和决绝。
窖火初燃,便遇风疾。但这火种,既然已经点燃,就绝不能让它轻易熄灭。
他吹熄松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着下一个夜晚的降临。手中的木牌,冰冷而坚硬,如同他此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