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种播下后,幽谷的日常里便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每日清晨,杨熙的第一件事不再是检查陷阱或练习箭术,而是赤脚涉过清凉的溪水,来到那块桌面大小的水田边,俯下身,目光近乎虔诚地扫过那片平静的水面。
水下,是泥浆的世界,他播下的稻种便沉睡其中。最初几日,水面毫无变化,只有偶尔被风吹起的涟漪,以及倒映着的、他略带焦虑的脸庞。他不敢频繁搅动水面,生怕影响了种子的萌发,只能通过观察田埂的渗水情况和水的清澈度来判断状况。
他依旧进行着旱田的劳作,为新开垦的土地除草,为葛根和野莓浇水。但心思总有一缕系在下游那片洼地。他用新锄头干活时效率更高,节省出的体力,便转化成了对水田更精心的照料。他砍来更细的竹枝,在水田上方搭起一个稀疏的、仅能略微遮阴的棚架,防止夏日过于毒辣的阳光直射,导致水温过高。
等待是煎熬的。他时常蹲在田埂上,一蹲就是许久,仿佛这样就能催促那些种子快些醒来。脑海中会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失败的画面:种子腐烂了,被水底的小虫啃食了,或者干脆就是他浸泡催芽的方法不对……
这种对未知结果的担忧,比单纯的体力消耗更磨人心神。它让成功的渴望变得更加尖锐,也让潜在的失败显得愈发可怕。
直到第七日的清晨,他照例来到田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水面。忽然,他的身体僵住了,呼吸也随之屏住。
在那浑浊的泥水与清澈水面的交界处,几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泥色融为一体的淡绿色细线,颤巍巍地探出了头。它们比野莓的幼苗还要纤细,还要脆弱,若不细看,几乎会误以为是水中的浮游丝藻。
是稻谷发芽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难以置信的洪流瞬间冲遍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站起身,又迅速蹲下,凑得更近,眼睛瞪得老大,生怕那只是晨曦光线造成的错觉。
没错!是秧苗!虽然只有寥寥几株,但它们确实存在,那抹淡绿在褐色的泥浆背景下,显得如此倔强,如此生机勃勃!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指尖却在即将碰到水面的瞬间猛地停住。他不能碰,这娇嫩的幼芽经不起任何扰动。他缓缓收回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成功了!第一步,成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让他胸口发胀,他甚至想对着空旷的山谷吼叫一声,将这喜悦宣泄出来。但他最终只是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将翻腾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带着些许傻气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常年凝聚的沉郁,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意气。
这笑容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审慎。发芽仅仅是开始,后续的生长,抽叶,分蘖,直到最后的抽穗扬花、结出谷粒,这中间还有无数道关卡,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虫害病害,都可能让眼前这点微弱的希望毁于一旦。
他更加小心地守护着这块试验田。每天观察水位,确保既不干涸也不淹没秧苗。他尝试着将收集到的、更细腻的草木灰,在无风的清晨轻轻撒在水田周围,希望能起到一些防虫和补肥的作用。他甚至开始留意水田里可能出现的任何微小生物,用细竹枝小心地将看到的水蚤、小螺等可能危害秧苗的东西剔除出去。
这个过程,比他预想的还要耗费心神。它需要的不是大开大合的力气,而是极致的耐心、细致的观察和小心翼翼的维护。
与此同时,旱田里的葛根藤蔓愈发茂盛,野莓开始了第二茬的成熟,他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进行采摘和尝试酿造新的“山酢”。新酢的工艺他更加熟练,密封好的陶罐又多了两个。狩猎和箭术练习也未曾落下,身体的疲惫是多重叠加的。
但此刻,看着水田中那一点点缓慢扩展的、如同细密绿色绒毛般的秧苗群,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希望,不再仅仅是旱地里扎实的块茎和灌木上的浆果,也化作了这片水洼中,那些纤细的、迎风摇曳的绿色小生命。它们承载着的,是对未来餐桌更丰富的想象,是对这片土地更深层次的征服与融合。
夜晚,他躺在草铺上,听着溪流声,脑海中不再是单纯的生存算计,偶尔也会飘过稻花香气、金灿灿的谷穗、以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的景象。
这景象很模糊,很遥远。
但至少,那希望的种子,已经在他亲手开垦的水田里,扎下了最初的、脆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