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干的稻谷堆在竹篾编织的简陋容器里,金黄耀眼,却仍非可食之米。最后一道,也是最考验耐心与毅力的工序——舂米,摆在杨熙面前。
他早已准备好了工具。那截粗大竹筒凿刻而成的“臼”,内壁被他用砂岩反复打磨,尽可能光滑。那根结实的硬木“杵”,顶端也修整得圆润,以减少舂捣时过度的破碎。这就是他全部的设备,古老得如同回到了传说中神农氏的时代。
他抓了一把带壳的稻谷,放入竹臼之中,数量不能太多,否则不易舂透,也不能太少,否则效率低下。他双手握住木杵,深吸一口气,腰部微微下沉,利用身体的重力,将木杵高高举起,然后沉稳而有力地落下。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幽谷中响起,带着一种原始的韵律。木杵砸在稻谷上,谷壳破裂的声音细密而清脆。他抬起木杵,可以看到竹臼底部的稻谷已经被砸开,部分米粒脱离了谷壳,但更多的依旧紧紧包裹着。
他没有停顿,再次举起木杵,落下。
“咚!”
“咚!”
“咚!”
单调、沉重、重复的撞击声,开始规律地回荡。这声音不像摔打稻穗那般带有收获的脆响,它更沉闷,更压抑,仿佛直接敲打在劳作之人的筋骨上。
舂米,是纯粹的体力消耗,几乎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唯一需要的就是持续不断的、稳定的发力。每一次举起木杵,都需要调动手臂、肩膀乃至腰背的力量;每一次落下,都要控制好力道,既要保证能砸开谷壳,又不能将米粒舂得过于细碎。
仅仅舂了十几下,杨熙的额角就已见汗。手臂的肌肉开始发酸,虎口被木杵震得发麻。这比收割、脱粒更考验人的耐力。它不像开垦土地那样能看到面积的扩展,也不像狩猎那样可能有惊喜的收获,它只有这无尽的、重复的撞击,以及臼中那缓慢变化的谷粒。
他必须时刻留意臼中的情况。舂一段时间,就需要停下来,用手将舂过的米糠混合物捧起,借助口中吹出的气流(后来他改用一块皮子扇风),扬去较轻的谷壳和米糠,再将未舂开的稻谷放回臼中继续。
这个过程繁琐而磨人。细小的米糠和谷壳粉末飞扬起来,沾满他的手臂、脸庞,甚至钻入鼻腔,引来阵阵痒意和喷嚏。他常常弄得灰头土脸,只有一双眼睛,在粉尘中依旧专注地盯着竹臼内的变化。
一臼舂完,得到的是混杂着少量碎米和未脱壳谷粒的糙米。他需要仔细筛选,将舂好的米收集起来,未舂开的放回再舂,碎米则另外存放,聊作煮粥之用。
效率低得令人绝望。耗费大半天的力气,可能只得不到一斤去壳的糙米。而他有五六斤带壳稻谷需要处理。
幽谷里,从早到晚,都回荡着那沉闷的“咚、咚”舂臼声。这声音取代了溪流的欢唱,成为营地的主旋律。杨熙的生活,仿佛也陷入了这无尽的循环之中:舂米,扬糠,筛选,再舂米……
他的手掌被木杵磨出了新的水泡,水泡破裂,与老茧融为一体。腰背的酸痛成了常态,夜里躺下时,感觉整个上半身都是僵硬的。有时,在极度疲惫中,那单调的撞击声会让他产生一丝恍惚和烦躁,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但他从未想过放弃。每当感到难以坚持时,他就会停下来,抓一把刚刚舂出的、略带淡黄色的糙米,在掌心细细观看。米粒并不十分洁白,有些甚至带着胚芽的痕迹,但它们饱满,坚实,是真正能填饱肚子、提供力量的精华。
这让他想起地窖里那些发霉的、掺杂着沙石的陈年杂粮,想起在赵家时连猪食都不如的馊饭。与那些相比,眼前这自己亲手种出、亲手舂出的米粒,是何等的珍贵!
这念头如同清泉,浇熄了心头的躁火。他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米糠,再次握紧了木杵。
“咚!”
“咚!”
声音依旧沉闷,却仿佛多了一丝坚韧。
他知道,当这舂臼之声停止之时,便是他真正品尝到自力更生之果实的时刻。
那将是“艰苦”给予“变好”的最甘甜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