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新米饭的甘甜余韵,在唇齿间萦绕不去,带来的满足感却并未持续太久。夜深人静,杨熙躺在草铺上,身下是干燥的茅草,身上盖着初步鞣制、仍带些许腥气的皮子,窝棚外秋风呜咽,吹得缝隙间的茅草簌簌作响。
胃里是暖的,甚至因许久未接触如此精细的粮食而有些微的饱胀感。这本该是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夜,然而,一种莫名的空落和焦躁,却如同潜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头。
杨熙躺在草铺上,新米的甘甜余韵仍在口中,却无法压下心底翻涌的焦灼。家人的面孔在黑暗中无比清晰:
祖父杨老根:他仿佛看到祖父沉默地坐在破屋门槛上,那双看透世情的老眼望着院门,手里无意识地捻着几根干枯的草药,是在担忧孙儿的安危,还是在为这个家的未来卜算?院角那几株半死不活的木薯,能否撑到明年?
母亲周氏:母亲蜡黄的脸、因长期编织和寒冷而变形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她是否又在油灯下,借着微弱的光,用那根他送回的钢针,缝补着永远也缝不完的破旧衣物?她的叹息声,似乎就响在耳边。
父亲杨大山:父亲卧病在床,腿伤在缺少医药的情况下,是好转还是恶化?他无法想象父亲内心的煎熬,一个顶梁柱倒下了,对整个家是毁灭性的打击。
妹妹杨丫:丫丫瘦小的身影,穿着空荡荡的破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去挖野菜的情景,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她是否还像以前一样,饿极了只会小声啜泣,不敢哭闹?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被他刻意压抑、用无尽的劳作强行封锁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因收获而筑起的短暂堤坝。
赵家是倒了,赵德贵病重,赵元卷款潜逃,赖五被逐。理论上,压在家人头上的大山似乎移开了。但实际情况呢?
靠山村现在由谁主事?是那些争抢赵家遗产的族老?还是另有他人?赵家倒台引发的混乱中,母亲和弟妹那样毫无依靠的妇孺,会不会受到波及?他们能分到赖以活命的粮食吗?冬天就要来了,他们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屋,能抵御严寒吗?有没有人欺负他们?
一个个问题,如同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起伏,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冲出幽谷、跑回靠山村去看个究竟的冲动,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
但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老茧里,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去!
他现在是什么?是一个“失踪”甚至可能被赵家暗中定性为“死亡”的人。突然回去,会引发什么后果?那些族老会如何对待他?会不会将他视为争夺赵家遗产的潜在威胁?或者干脆将他抓起来,安上个什么罪名?赵元虽然跑了,但谁能保证他没有留下眼线?赖五那样的亡命之徒流窜在外,会不会因为对赵家的怨恨而迁怒于他的家人?自己贸然出现,会不会反而将潜在的危险引向家人?
无数的可能,无数的风险,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长期的逃亡和独自求生,早已将谨慎刻入了他的骨髓。
他不能轻易暴露自己。至少,不能在情况未明、自身力量尚不足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机时暴露。
可是,难道就任由家人在村中自生自灭吗?
不!
他重新躺下,眼睛在黑暗中睁得老大,盯着窝棚顶模糊的轮廓。一种新的、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和紧迫感,取代了之前的空落与焦躁。
他必须知道外界的情况,尤其是靠山村和家人的具体情况。
王老栓!
这条线,不能再仅仅用于交易物资了。他必须从王老栓那里,获取更具体、更深入的信息。关于靠山村的权力更迭,关于村里的现状,尤其是关于他家人的境况。
这需要更巧妙的询问,需要在不引起王老栓怀疑的前提下,套取有用的信息。这比他设置陷阱、酿造山酢要复杂得多,充满了不确定性。
同时,他自身的力量必须更快地增强。不仅仅是食物的储备,还有武力。弓箭的练习必须加紧,陷阱的布置要更具攻击性和预警性。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尝试制作一些更有效的防身武器,或者在这幽谷中,预设几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紧急藏身点和逃生路线。
“悠闲种田”的假象被彻底打破。现实的残酷和亲情的牵挂,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背上。他之前的种种积累,仓廪的丰盈,技术的掌握,此刻都拥有了新的意义——它们是他保护家人、与外部不确定性博弈的资本。
收获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履薄冰的审慎和一种必须更快、更稳前行的急迫。
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独善其身。
幽谷是他的根基,但绝不是他世界的全部。
为了那黑暗中令他揪心的面孔,他必须将目光投向谷外,必须更主动地去介入、去谋划。
强烈的负罪感几乎让他窒息。他在这里有了存粮,而至亲却在忍受饥寒。他猛地坐起,紧紧攥拳,指甲深陷入掌心的老茧。
决定:必须行动。不能再仅仅被动等待。要通过王老栓,先了解情况,再设法送出最急需的援助。
天快亮时,他才在纷乱的思绪中勉强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