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幽谷彻底与世隔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纯净的白,和窝棚里那一簇跳动的橘红火光。杨熙的生活节奏,在严寒的逼迫下,变得规律而内敛。户外的大规模劳作基本停止,他将主要精力转向了室内活动、技能打磨和对未来计划的深化思考。
每日清晨,他仍需冒雪清扫窝棚门口的积雪,检查窝棚结构是否被积雪压损,并清理出一条通往溪边取水、以及到旁边“仓库”(一个利用天然岩穴稍加改造的储藏点)的小径。取水成了每日一项艰巨任务,溪面结了厚冰,他需要用石头反复砸击,才能取到冰层下流动的活水,双手常常冻得通红发僵。
大部分时间,他待在相对温暖的窝棚内。火塘里的煤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量。他首先系统地整理了所有的物资。粮食罐逐一检查密封,肉干和鱼干检查是否有受潮或虫蛀迹象,并适时调整悬挂位置使其通风更佳。工具和武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细致保养。弓箭被反复擦拭,弓弦检查了无数遍,确保没有任何磨损。箭矢被一根根整理,损坏的进行修复,燧石箭镞不够锋利的,就用细砂岩小心地打磨。
然而,野猪事件带来的挫败感并未完全消散。他清楚地知道,仅仅保养现有装备,无法突破那个武力瓶颈。他开始更深入地琢磨吴老倌过去零碎传授的知识,并结合自己的实践,思考如何提升。
陷阱是他首先想到的突破口。现有的套索和小型陷坑对付野猪效果甚微。他回忆起一种被称为“吊脚套”或者“翻身杠”的机关,利用弹性巨大的树木或毛竹,将猎物吊起,使其失去行动能力。这种陷阱需要找到合适的弹力源、设计精巧的触发机关,并且挖设陷阱坑也极为费力。他尝试着在窝棚内,用绳索和小木棍进行模拟,推敲触发机构的原理。但这需要开春后,到实地去试验和制作。
另一种思路是毒。他知道某些植物汁液或矿物具有毒性,但如何提取、涂抹在箭镞或设置毒饵,并且确保自身安全,是极其复杂和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他暂时将这个想法列为远期探索方向,风险太高。
他还尝试进一步提升自己的近战能力。柴刀毕竟不是正规武器,劈砍效率有限。他利用一段质地坚硬的栎木,花费了数日时间,用柴刀和小刀,慢慢削制出了一根长约五尺、鸡蛋粗细的硬木短棍。两端用火微微烤过,增加硬度。这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握在手中沉实,挥舞起来比柴刀更灵活,无论是击打还是格挡,都多了一分依仗。他每日在窝棚内有限的空间里,练习最基本的劈、扫、刺、格挡动作,熟悉这根木棍的特性。
更多的时间,他花在了那张刻画着地图和计划的木板上。他用炭笔细细勾勒,将已知的幽谷地形、已勘探的路径、推测的靠山村后山方位,以及可能的障碍点(如深涧、碎石坡)都标注出来。他反复推演接应路线,计算在不同天气、不同家人身体状况下,可能需要的时间,以及途中可能遇到的意外和应对方案。
“若父亲只能慢行,从此处到碎石坡,预计需一个时辰……”
“若遇巡夜,此处岩缝可暂避……”
“板车需提前放置于……此处林木隐蔽,且距离适中……”
这些推演枯燥而耗费心神,但却能极大地提升行动的成功率和安全性。他的思维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个场景,模拟着各种可能,将模糊的计划变得具体、可执行。
冬藏,不仅是物资的储存,更是知识与技能的沉淀,是意志的磨砺,是计划的深化。
艰苦,是这冬日里无所不在的严寒与孤寂,是面对技术瓶颈时的苦思冥想,是推演计划时对无数细节的殚精竭虑。
变好,则在那一遍遍打磨后愈加锋利的工具上,在那逐渐成型的硬木短棍挥舞的风声中,在那木板上日益清晰、周密的路线与方案里,悄然生长。他像一只越冬的野兽,在寂静中积蓄着所有力量,等待着冰雪消融、奋力一搏的时刻。
腊月将至,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北风如同无形的冰刀,刮过山谷,发出尖锐的呼啸。窝棚内,即便有煤火持续燃烧,四壁依然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呵气成雾。杨熙将能找到的所有皮子,包括那张最大的鹿皮,都铺盖在了草铺上,才能勉强抵御夜间的酷寒。
生理上的寒冷尚可抵御,但精神上的孤寂与对家人的牵挂,在这年关将近、合家团圆的氛围(尽管他身处隔绝之地,但时间的流逝本身就在提醒)映衬下,变得愈发沉重。
他常常在深夜醒来,听着棚外风雪的咆哮,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靠山村那间破旧的土屋。父亲杨大山扶着墙壁艰难行走的样子,母亲周氏在油灯下枯坐编织、手指冻得开裂的景象,祖父杨老根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妹妹杨丫那瘦小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这些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清晰得令人心痛。
他知道他们正在受苦,知道这个冬天对他们而言是何等难熬。自己在这里有充足的食物、温暖的(相对而言)栖身之所,而他们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这种对比带来的负罪感和无力感,时常啃噬着他的内心。
但他更深知,沉溺于这种情绪毫无益处。他将这份焦灼与思念,转化为更强大的行动力。每一次挥动木棍练习,每一次在地板上推演路线,每一次保养工具,他都想象着这是在为早日与家人团聚添砖加瓦。这信念,如同在无尽寒夜中燃烧的心火,支撑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日夜。
与王老栓的下一次会面,因为一场连日的暴风雪而推迟了数日。当王老栓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出现在“卧牛石”时,脸冻得发青,眉毛胡子都结满了冰霜。
“好汉,这鬼天气,真是要了命了……”他一边哆嗦着,一边将杨熙需要的几包常见草药(生姜、干橘皮等)和几个厚实的粗陶碗递过来。“板车的事问过了,镇西头有个老木匠答应接活,但说要过了正月才能动工,木料要现找,价格……怕是比原先估的还要略高些。”
杨熙默默接过东西,对板车价格的波动并未多言,只是问道:“村里情况?”
王老栓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赵三爷和周队长算是彻底杠上了,年前各家各户都被逼着交‘械斗抚恤’,怨声载道。听说周队长那边有人放话,年后要重新划水渠,赵三爷的人肯定不干……这乱子,且完不了呢!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前几天夜里,不知哪边的人,把村头土地庙的香炉都给砸了,现在村里晚上更是没人敢出门。”
杨熙目光微动。混乱在加剧,防卫在进一步空虚。这无疑是利好消息。
“那家……”他还是问出了口。
王老栓叹了口气:“唉,难啊。靠着那点黑面和您上次让带的杂粮,算是没饿死人。杨大山走路好像又稳了点,但离干活差得远。周氏手冻得厉害,编筐都慢了。杨老根咳嗽不见好,听着揪心。丫丫……小人上次按您吩咐,多给了两个杂面饼子,那孩子藏起来,说是要留给爷爷和爹娘……”
杨丫藏饼子的细节,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杨熙的心一下。他能想象到那瘦小身影偷偷藏起食物时的小心与期盼。他沉默了片刻,将这次交易的山酢和几张兔皮交给王老栓,又额外数出五十文钱。
“这些钱,想办法换点真正的细粮,哪怕只有几斤白面,再买点猪油,给他们过年。”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机会,看看能不能请个游方的郎中,给老爷子瞧瞧咳嗽,钱我来出。”
王老栓看着那五十文钱,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好汉仁义!小人一定尽力办到!”
看着王老栓再次消失在雪幕中,杨熙握紧了手中的草药和陶碗。他无法给予家人完全的庇护,只能在这艰难时世中,尽力送去一点点微光,一点点温暖。这点滴的给予,不仅是为了维系他们的生存,也是为了维系他自己心中那团不灭的火。
回到幽谷,他将新得的陶碗洗净收好,将草药分类放妥。外面的风雪依旧,窝棚内寂静清冷。但他坐在火塘边,感受着那微弱火光带来的暖意,心中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心火不灭,微光长存。
艰苦,是这严冬里对亲人处境的无力与牵挂,是孤身对抗整个环境的漫长与沉寂。
变好,则在每一次力所能及的援助中,在那外部混乱带来的潜在机遇里,更在那日益坚韧、目标明确的内心世界里,如同冰层下的潜流,默默积蓄,等待破冰而出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