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杨熙已经站在那片小小的田埂边,眉头微锁。他手里拿着一根刻了记号的木棍,仔细测量着新播下的苋菜和白菜秧苗的生长情况。距离播种已过去十余日,秧苗才长出两片瘦弱的真叶,生长速度远低于他的预期。他心中默算着时间,即便这些蔬菜顺利成长,能提供的食物量也极其有限,根本无法弥补巨大的粮食缺口。
他转身走向窝棚旁,那里整齐地码放着储存粮食的陶罐。他逐一打开检查,稻谷罐下去了一小截,黍米和豆子消耗得更快些。他根据近日的消耗速度,重新进行了一次精确计算:现有存粮,若维持目前每日两顿稀粥、掺杂大量野菜和少量肉干的水平,最多只能支撑四十天。而距离夏收,即便一切顺利,也至少还需要八十天。
四十天的缺口,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回到窝棚,周氏正在准备早饭——依旧是野菜肉干粥,只是今天的野菜似乎采得更多,粥显得更加粘稠,米粒几乎看不见几颗。杨大山坐在一旁,手指飞快地编织着一个新的篓子,他的手艺明显熟练了许多,篓子的形状也规整了不少。杨丫蹲在祖父杨老根旁边,用小木勺一点点给昏睡的老人喂着温水。
“爷爷,您感觉今日怎么样?”杨熙蹲到杨老根身边,轻声问道。
杨老根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孙子脸上停留片刻,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气音,算是回应。咳嗽似乎比前两日稍缓,但精神依旧萎靡。那苦涩的草药汁起了一些效果,但远不足以扭转病情。
……吃饭时,气氛依旧沉闷。杨熙注意到,母亲周氏将自己碗里的粥搅了又搅,将沉底稍稠的部分舀给了杨丫和杨大山,自己只喝了上面稀薄的部分。杨大山也试图将碗里的肉干挑给女儿,被杨丫懂事的用小手挡住了。
看着家人下意识的互相推让,尤其是妹妹丫丫喝着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粥却不敢吭声的样子,杨熙心头一阵酸涩与焦灼。他知道存粮数据,明白自己必须保持体力,但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和对亲人境况的心疼,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碗里本就稀薄的粥喝掉了一小半,然后将剩下的大半碗,不由分说地倒进了杨丫的碗里。
“哥……”杨丫愣住了,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粥,又抬头看看哥哥。
“丫丫正长身体,多吃点。”杨熙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他又拿起柴刀,从挂着的肉干上利落地切下薄薄一小片,放入父亲杨大山的碗中,“爹,您刚见好,需要力气。”
周氏见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红着眼圈,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的一片肉干夹到了杨熙碗中。“你也累,别亏着自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母亲的固执。
杨熙看着碗里母亲省下的肉干,没有再推回去。他知道,这是母亲的心意,也是这个家在困境中相互支撑的方式。他沉默地低下头,快速将碗中剩余的食物吃完。他清楚,这种情感上的“牺牲”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甚至可能损害他作为主要劳动力的身体,但此刻,这似乎是他唯一能直接给予家人的、微不足道的温暖与保障。 这种认知,让他心中的紧迫感更加强烈。
饭后,杨熙拿起弓箭和柴刀,准备再次进山。他知道,常规的陷阱和小型狩猎已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他必须冒险去更深处,寻找更大的机会,或者……找到其他补充食物的途径。
“熙儿,”杨大山叫住了他,指了指窝棚角落那几个这几天编好的筐篓,“这些……你看能不能让那个王老栓,换点东西回来?哪怕换点盐也好。”
杨熙看着父亲眼中希冀的光,点了点头。“好,我想办法。”他明白,这不仅是物资交换,更是给父亲一个心理上的支撑,证明他的劳动能为这个家带来改变。
他这次没有直奔熟悉的猎区,而是沿着溪流向上游探索,希望能找到鱼群更密集的区域,或者发现新的食物源。他记得吴老倌提过,深山里有些地方会有野生的蜂巢,若能找到,蜂蜜是极好的能量补充,对祖父的身体也可能有益。
他在林木间穿行,目光锐利地扫过树梢和岩缝。几个时辰过去,除了几只受惊的野兔和一群根本抓不到的林雀,一无所获。就在他有些气馁,准备折返时,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发现了几株挂着干枯豆荚的植物。
他走近细看,心中一动。这是野大豆!虽然豆荚干瘪,里面的豆子又小又硬,但确实是能吃的!他仔细搜寻了附近,又发现了零星几丛。他立刻动手,将所有能找到的干豆荚都小心采集下来,放入背篓。这些野大豆数量不多,但磨成粉混入粥中,多少能增加些粮食分量。
带着这点微不足道却聊胜于无的收获,杨熙返回幽谷。他将野大豆交给母亲处理,自己则开始认真考虑父亲关于用筐篓换粮的建议。这意味着他需要再次联系王老栓,而每一次联系,都增加一分暴露的风险。但面对四十天的粮食缺口,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精密的计算,带来了更沉重的压力。
艰苦,是算盘上每一个冰冷数字带来的窒息感,是明知风险却不得不为的无奈抉择。
变好,则在父亲逐渐找回的价值感中,在那意外发现的零星野大豆上,在家人无声的互相体谅与扶持里,如同石缝中挣扎求生的草芽,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光亮和养分。
粮食危机如同悬顶之剑,促使杨熙下定了决心。他需要尽快联系王老栓,不仅要处理掉父亲编的筐篓,更要解决另一个被遗忘的问题——那辆藏在废窑洞里的板车。
接应那夜,因父亲杨大山恢复情况出乎意料地好,虽不能快走,但在搀扶下慢行尚可,加上情况紧急,走峡谷路径更为隐蔽,那辆本用于运输体弱者的板车最终并未派上用场。如今它闲置在废窑洞中,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成了一个潜在的隐患和浪费——它可是花费了近二两银子的巨资!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杨熙再次悄然潜出幽谷,来到了“卧牛石”。这次等待的时间比以往更长,就在他以为王老栓是否出了意外时,那个熟悉的身影才姗姗来迟,神色间带着一丝慌乱。
“好汉恕罪,村里这几天不太平,小人出来得小心些。”王老栓喘着气解释道。
“无妨。长话短说。”杨熙直奔主题,他将父亲编的几个筐篓和一个新做的背篓递给王老栓,“这些,想办法换成粮食,不拘什么,糙米、黑面、豆子都行。”
王老栓接过筐篓,摸了摸材质,点点头:“杨……您父亲手艺不错,应该能换点。”
“还有一事。”杨熙压低了声音,“村北废窑洞里那辆板车,你想办法处理掉。若能卖掉最好,卖不掉,就找个更隐蔽的地方拆散藏起来,或者……彻底处理掉,不留痕迹。”他刻意模糊了父亲的称呼。
王老栓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杨熙连板车都要处理掉。“好汉,那车可是花了……”
“我知道。”杨熙打断他,“但如今用不上了,留着是祸患。卖掉的钱,你抽一成作为酬劳,剩下的,全部换成粮食和……看看能不能弄到点真正的药材,给我祖父治病。”他顿了顿,补充道,“若实在不好卖,哪怕折价也要尽快出手,安全第一。”
王老栓见杨熙态度坚决,盘算了一下,答应下来:“小人明白了。板车目标大,得小心运作,可能需要些时日。这些筐篓,我下次来就能给您换回粮食。”
“尽快。”杨熙吐出两个字,将这次带来的一小罐山酢(这是他最后一点库存了)交给王老栓,不再多言,转身隐入黑暗。
返回幽谷的路上,杨熙心情复杂。处理掉板车,像是斩断了一个不必要的累赘,也回收了一部分资金,但同时也标志着“接应计划”的彻底终结,以及他不得不更加依赖王老栓这条并不稳定的对外渠道。这是一种战略上的收缩,也是面对现实压力的无奈调整。
几天后,王老栓如约而来。他脸上带着些许尴尬,将带来东西递给杨熙——不是预想中的粮食,而是一小包约莫两斤重的黑面,外加一小包粗盐和几根新的缝衣针。
“好汉,实在对不住。”王老栓搓着手,语气带着歉意,“眼下光景不好,您父亲编的筐篓……实在不值几个钱。这点黑面还是小人好说歹说,那家铺子才肯换的。这盐和针,是小人自己添上的,聊表心意。”他没敢说,那几个筐篓在镇上几乎无人问津,最终是他自己找了个相熟的杂货铺,几乎是半卖半送才处理掉。
杨熙沉默地接过东西。入手的分量让他心中一沉。他预料到换不回多少东西,但没想到竟如此之少。他仿佛能看到父亲满怀期待编筐时,那专注而充满希望的眼神。
“板车的事,小人正在找路子,有个行商可能感兴趣,但压价压得厉害。”王老栓赶紧汇报另一件事,试图转移话题,“药材……好的川贝、三七价格太高,小人先弄了点便宜的半夏和苦杏仁,您看……”
“可以,先试试。”杨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接过那几包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材。现实再次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依靠手工制品换粮的路,几乎被证明是行不通的。
送走王老栓,杨熙将那一小包黑面递给母亲周氏。周氏看着那点少得可怜的黑面,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强打起精神,默默地将它倒入几乎见底的粮罐。这点黑面,恐怕只够全家吃一两顿稍微稠一点的粥。
杨大山看着这一切,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荆条,更加用力地编织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劳动成果被现实贬低得如此之低,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病痛更让他难受。
杨熙看着家人因为这点微乎其微的收获而强装出的平静,心中的压力陡增。板车尚未脱手,药材效果未知,而通过劳动换取粮食的尝试也近乎失败。四十天的粮食缺口,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眼前。他必须找到更稳定、更有效的“开源”方法,否则……
旧车的处理,是为了卸下包袱。
失败的交易,证明了此路艰难。
艰苦,是辛勤劳动与微薄回报之间的巨大落差,是希望燃起后又迅速熄灭的挫败。
变好,则在这次挫折后,让杨熙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迫使他去寻找真正能破局的方法。生存的棋局,陷入了更深的困境,却也逼出了更强烈的求生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