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荒的第八日午后,烈日毫无遮蔽地炙烤着新翻的泥土地,蒸腾起一股土腥与汗液混合的咸涩气味。杨熙觉得自己的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挥起锄头,都仿佛在对抗无形的巨大阻力。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视野有些模糊。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股不断涌上的、令人心悸的虚弱感。
他知道这是体力严重透支的征兆。这几日,为了追赶被巨石耽搁的进度,他几乎压榨了身体的每一分潜力。碗里那点稀薄的粥和野菜,早已无法支撑如此剧烈的消耗。但他不能停,夏播的时令不等人,多开出一分地,秋后就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他咬紧牙关,再次举起锄头,对准一丛顽固的草根刨下去。然而,这一次,手臂抬起到一半,那股支撑着他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熙儿!”
他最后听到的,是母亲周氏撕心裂肺的惊呼,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
杨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窝棚的草铺上,身上盖着那张鹿皮。夕阳的余晖从门口斜照进来,映出周氏和杨丫哭红的双眼,以及父亲杨大山紧锁的眉头和满是担忧的脸。
“我……没事。”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别动!”周氏带着哭腔按住他,将一碗温水递到他嘴边,“你这孩子,是要吓死娘啊!”
杨大山沉声道:“你是累脱力了。再这么硬撑下去,地没开完,人先垮了。”他的语气带着后怕和不容置疑的严厉。
杨熙沉默地喝着水,感受着喉咙里火辣辣的干渴稍稍缓解。他知道自己大意了,高估了这具身体的极限,也低估了长期营养不良下高强度劳动的危险性。
“地……不能再这么开了。”杨熙的声音沙哑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我垮了,这个家就真没指望了。”
当晚,家庭会议在沉闷的气氛中召开。煤火的光芒映照着每个人凝重而疲惫的脸。
“剩下的地,还有一亩三。”杨熙靠坐在草铺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靠我一个人,就算拼了命,至少还要干上大半个月,到时候肯定错过夏黍最好的播种时节。而且,我可能真的会死。”
窝棚里一片死寂。杨丫害怕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必须改变法子。”杨熙的目光扫过家人,“爹,您腿脚不便,但坐着干活没问题。从明天起,您除了管工具,也帮着处理那些清理出来的、细碎的草根和石块,能用石斧砍断的细枝,也归您。这活儿坐着也能干,能帮我省下不少收拾的工夫。”
杨大山毫不犹豫地点头:“成!”
“娘,”杨熙又看向周氏,“您力气小,挥不动大锄头,但用小锄头或者木棍,清理我已经翻过土地里的残留草根和小石头,应该可以。丫丫也能帮着捡。”
周氏用力点头:“娘晓得了!”
“我自己,”杨熙深吸一口气,“主要负责最费力的砍伐大树根和挖掘坚硬土层。咱们三个人,一起下地。进度可能会慢点,但稳当,不会有人再倒下。”
他没有说的是,这样分工,意味着他将承担最核心、最危险的重体力环节,而将相对安全、耗时的后续工作交给父母。这是一种效率与安全的妥协,也是他作为顶梁柱必须做出的担当。
第二天,新的劳作模式开始了。
杨熙不再追求连续不断的猛干,而是专注于清除那些母亲和妹妹无法处理的障碍。他砍断一根粗壮的树根后,会停下来,用硬木杠协助父亲撬动一块稍大的石头,或者用柴刀帮母亲处理一丛纠缠的藤蔓。
杨大山坐在一个小木墩上,面前堆着清理出来的杂物,他用石斧和柴刀,仔细地将它们分解、归类。
周氏和杨丫则跟在杨熙身后,用较小的工具和双手,细致地清理着他翻掘过的土地,确保每一寸被开垦出来的土地都干净、扎实。
效率确实没有杨熙一个人拼命时高,但进度依旧在稳步推进。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再倒下。窝棚里的气氛,也从之前的压抑和恐慌,慢慢恢复了些许生气。
力竭之警,是一次惨痛的教训。
艰苦,是认识到肉体凡胎的极限,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无奈。
变好,则在这次危机后更加科学合理的分工协作里,在家人共同分担责任的凝聚力中,也在那虽然放缓却更加稳健、可持续的开荒步伐上。他们明白了,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开荒,开荒,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时间在枯燥而艰辛的劳作中悄然流逝,转眼开荒已持续了半个月。剩下的荒地还有将近一亩。天空的云层开始变得厚实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膨胀的气息。杨熙知道,这是雨季即将到来的征兆。一旦雨水连绵,土地变得泥泞不堪,开荒的难度将成倍增加,甚至可能完全无法进行。他们必须赶在第一场透雨之前,完成绝大部分的开垦和播种。
最后的冲刺阶段,到了。
全家人的神经都绷紧了。杨熙调整了作息,天不亮就起床劳作,直到夜幕降临才收工。他依然承担着最繁重的部分,但严格遵守着劳逸结合,不再让自己陷入力竭的危险境地。
杨大山几乎将“工作台”搬到了地头,工具一有不对劲立刻修理打磨,确保不耽误一分钟。他的石斧又做了两把,周氏和杨丫也能拿着处理更细小的杂物。
周氏和杨丫也拼尽了全力。周氏的手上磨出了和儿子一样厚厚的老茧,杨丫的小脸晒得黝黑,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坚毅。
食物的压力也达到了顶点。存粮几乎见底,最后一点黑面也吃完了。每日的饭食,几乎就是清水煮野菜,加上一点点盐和偶尔幸运捕到的、连肉带骨都砸碎熬汤的小鱼或蛙类。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折磨着每一个人。杨熙几次在狩猎陷阱旁守候到深夜,却往往空手而归。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还剩下最后大约两分地,一片长满了荆棘和矮灌木的坡地。
“必须在雨前,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杨熙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对父母说道。他的声音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有些沙哑,但眼神锐利如鹰。
没有犹豫,全家投入了最后的总攻。
杨熙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柴刀和锄头轮番挥动,与那些坚韧的植物和隐藏在土里的石块搏斗着。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细密的血痕,他也浑然不觉。
杨大山丢开了拐棍,几乎是半跪在地上,用他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清理着儿子开拓出来的区域。
周氏和杨丫跟在后面,手脚并用,连扒带拽,将最后的杂草和碎石清理出去。
汗水、喘息、工具与草木石块的碰撞声,交织成一首与天争时的激昂乐章。
就在杨熙一鼓作气,将最后一丛茂密的荆棘连根掘起时,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刚刚翻新的、裸露的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泥浆。
“快!撒种!”杨熙吼道。
周氏早已准备好混合了草木灰的黍米和豆种。全家人都冲进雨幕,顾不得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用手,用简陋的木片,拼命地将珍贵的种子撒进这刚刚征服的土地里。
当最后一粒豆种被泥土覆盖,大雨已经如同瓢泼一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所有人淋得透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新开垦的土地在雨水中迅速变得泥泞。
一家人相互搀扶着,狼狈不堪地逃回窝棚。每个人都像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外面是哗啦啦的雨声,窝棚里是沉重的喘息声。
杨熙靠在墙壁上,看着门外如注的暴雨,脸上却缓缓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爹,娘,丫丫,”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咱们……做到了。”
两亩生地,在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刻,终于全部开垦完毕,并抢种了下去。
雨前之战,是与天时赛跑的极限拼搏。
艰苦,是冲刺阶段体力和意志的终极考验,是饥饿与 deadline 的双重压迫。
变好,则在最终完成目标的巨大成就感中,在那播撒下去的、代表着未来希望的种子里,达到了一个阶段性的高潮。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在绝境中,硬生生抢出了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