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山谷的夜晚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白日里喧闹的虫鸣,到了此时也变得稀疏落落,唯有远处溪流潺潺的水声,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持续不断地低吟着。一轮清冷的弯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淡泊的银辉,勉强勾勒出山峦与树木朦胧的轮廓,更深处则是大片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夜风穿过林间,带动枝叶发出簌簌的轻响,偶尔夹杂着一两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更显得这秋夜山野空旷而神秘,甚至带着几分未知的森然。
新居的窗户被厚实的草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煤火光芒。屋内,气氛凝重而肃穆。杨熙最后一遍检查着要带出去的“货物”。两个容量不小的陶罐被用洗净的鹿皮紧紧封口,又以融化的松脂仔细涂抹了接口缝隙,确保滴水不漏。里面装着的,是周氏和杨丫精心挑选、杨熙反复过滤澄清的“山酢”,总计约莫五斤。这几乎是他们目前能拿出的、品质最好也最稳定的全部存货了。陶罐外面又用柔软的干草和破布层层包裹,再套上杨大山用坚韧藤条编成的网状拎兜,既方便提携,又能最大限度减少磕碰发出的声响。
“都检查三遍了,封得死死的,路上小心些,千万别颠破了。”周氏压低声音,一遍遍叮嘱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着围裙一角,指节有些发白。尽管知道这是必要之举,但让儿子在如此深夜,独自穿越危机四伏的山林,去面对那条已然变得极不可靠的贸易线,她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她甚至不敢去细想王老栓带来的那些关于溃兵的消息,只能将所有的担忧都寄托在这反复的检查和叮嘱上。
杨大山默默地将一把磨得极其锋利的柴刀递给杨熙,刀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沉甸甸的手掌,传递着无言的支撑与嘱托。他的腿伤让他无法分担这份风险,这让他内心充满了无力感和对儿子更深的倚重。
杨丫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依偎在母亲身边,小声说:“哥,你小心点。”那枚野鸡蛋带来的喜悦,此刻也被对兄长安危的担忧所冲淡。
杨熙接过柴刀,熟练地插在腰后特制的皮绳扣里。他穿着一身深色的、便于活动的旧衣裤,脚上是周氏新纳的厚底布袜和一双鞣制过的、柔软而耐磨的鹿皮软底鞋,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减少行走时的声响。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煤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和沉静。
“爹,娘,丫丫,你们放心。”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让人安心的力量,“路我熟,机关我也避得开。把东西送到,换了必需的,我就回来。你们在家,关好门,按我们商量好的来,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轻易出来。”
他口中的“商量好的”,是指一旦他发出特定的、连续的急促竹筒报警声,或者到天亮仍未见归来,家人便需立刻放弃新居,由杨大山带领,沿着后山那条极其隐秘的路径,撤往更深山处的预备藏身点。这是最坏的打算,谁都不希望发生,但必须有所准备。
杨老根坐在角落的草铺上,浑浊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杨熙的动作,此刻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镇定:“心要静,眼要亮,耳要灵。山神……会护着勤快人。”他没有多说,但这简短的几句话,却像是某种古老的祝福,给予杨熙一种精神上的支撑。
杨熙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家人,仿佛要将他们的面容刻在心里。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如同一条融入夜色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随即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门闩从里面落下。周氏的心也跟着这一声,猛地沉了一下。她快步走到窗边,将耳朵贴在草帘上,努力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除了风声和水声,什么也听不到。杨熙的身影,早已被浓重的夜色彻底吞没。
屋外的世界,与屋内那点微弱的温暖和安全感截然不同。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杨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站在原地,让眼睛适应了一下黑暗,同时调动起全部感官,仔细聆听着周围的任何异响,分辨着风中带来的气味。确认附近没有异常后,他才迈开脚步,选择了那条他反复勘测、清理过的最隐蔽路径,向着谷外“卧牛石”的方向潜行而去。
他的每一步都落在事先选好的、柔软或坚实的地面上,避开枯枝落叶。身体微微前倾,重心压低,如同一只经验丰富的夜行动物,在林木的阴影间快速而安静地穿行。柴刀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冰冷的刀柄贴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此行的风险与责任。脑海中,不仅记挂着与王老栓的交易,更警惕着可能潜伏在黑暗中的、比野兽更危险的溃兵。这条夜路,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危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