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外的世界,似乎比幽谷内部更早地感受到了深秋的肃杀。风势在山隘间变得猛烈,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岩石和早已干枯的灌木丛,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月光在这里也显得更加清冷惨淡,将大地照得一片斑驳的灰白,那些嶙峋的怪石在地上投下扭曲拉长的黑影,仿佛蛰伏的巨兽。
“卧牛石”静静伏在约定地点,巨大的石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而沉默。杨熙并没有直接靠近,他如同真正的猎人般,在远处一片茂密的、即便在秋季也未曾完全枯萎的荆棘丛后潜伏下来,将身体紧紧贴附在冰冷的地面上,利用地势和植被完美地隐藏了自己。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露水渐渐浸湿了他的衣衫前襟,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必须极力控制着身体的轻微颤抖,保持绝对的静止和警觉。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谐和的动静,眼睛则像最精密的仪器,不断扫描着“卧牛石”周围以及更远处的黑暗区域。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在这极致的寂静与紧张中,这声音被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怀疑王老栓是否还会出现,或者是否出了意外时,一阵极其细微、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混合在风声中,由远及近传来。那脚步声时停时走,显然来人也充满了警惕。
一个模糊的黑影,佝偻着身子,如同受惊的老鼠般,贴着山石的阴影,慢慢地挪到了“卧牛石”旁。他并没有立刻现身,而是先躲在石头后面,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了许久,确认周围似乎没有异常,才稍稍直起身,发出几声压抑的、模仿山狸叫的啁啾声——这是约定的暗号。
杨熙没有立刻回应。他依旧保持着潜伏姿态,如同磐石般一动不动,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那个黑影,以及他来的方向,确认他是独自一人,身后没有跟着“尾巴”。直到确认基本安全,他才从荆棘丛后,发出了一声类似的、但音调略有不同的回应。
听到回应,那黑影——王老栓,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着。他快步走到“卧牛石”背风的一面,搓着手,压低声音急切地道:“好汉,您……您可算来了!这路上,可不太平啊!”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和后怕,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破碎。
杨熙这才从藏身处缓缓走出,动作依旧轻灵而警惕,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王老栓和他周围的环境。“东西带来了?”他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寒暄。
“带来了,带来了!”王老栓连忙将背上一个不小的、但看起来并不沉重的包袱解下来,放在地上打开。月光下,可以看到里面是几个叠放整齐的、灰扑扑的布包,以及一个用油纸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这是您要的盐,上好的青盐,小人费了老大力气才弄到这么五斤!”王老栓拿起一个最大的布包,递给杨熙,语气带着表功般的急切,又夹杂着无奈,“如今这盐,价比黄金,就这点,还是看在老主顾和这山酢的份上……还有这些,是您要的铁料,都是些边角碎料,但打几根针、补补锄头口应该还行。这包是些常用的三七、艾叶之类的草药,治个外伤、驱个寒……还有这卷麻线,是店里最结实的了……”
杨熙接过盐包,入手沉甸甸的,估计确实有五斤左右。他解开布包一角,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那熟悉而纯粹的咸味在舌尖化开,确认是品质不错的盐。他心中稍定,这至少解决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核心需求。他又检查了一下铁料,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熟铁块,虽然不成形状,但对于他们目前的需求而言,已是难得。草药和麻线也看起来是实在东西。
“山酢在这里,五斤,只多不少。”杨熙将两个精心包裹的陶罐递过去,声音压得很低,“你验验。”
王老栓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小心地揭开一点鹿皮封口,凑近鼻子深深一嗅,那混合着果酸与酒醇的独特香气让他精神一振,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喜悦。“没错!是这个味!好东西啊!”他连忙重新封好,如同呵护珍宝般将陶罐搂在怀里。“好汉,不瞒您说,如今外面,这等稀罕物更是难寻了,东家见了定然喜欢!只是……这价钱,怕是……”
“无妨。”杨熙打断了他,他深知在乱世,能以物易物换到真正需要的硬通货已属幸运,价格早已不是首要考虑。“按之前的约定,这些换你带来的东西,可够?”
“够!够!自然是够的!”王老栓连声道,似乎生怕杨熙反悔,“如今这光景,能换到这等品质的山酢,东家已是占便宜了。”他顿了顿,脸上又浮现出那惯有的、带着惊惧的神色,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好汉,您最近千万要小心!听说那股溃兵还没走远,就在北边三十里的黑风坳一带盘踞,人数好像还多了些,凶得很!镇上几家大户都联合起来守夜了!这世道……唉!”
这个消息让杨熙的心猛地一紧。溃兵不仅没走,势力还在扩大?这无疑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下次交易,还是老地方,老规矩。若我不在,便是出了变故,你也不必再等。”
王老栓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似乎既盼着这条财路不断,又对这交易背后的风险深感恐惧。他喏喏应下,不敢再多留,将山酢陶罐仔细背好,朝着杨熙拱了拱手,便如同来时一样,贴着山石阴影,鬼鬼祟祟地迅速消失在了来时的方向,很快便被黑暗吞没。
杨熙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站在原地,如同雕塑般,仔细聆听着王老栓离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又凝神感知了周围许久,确认再无任何异动后,才迅速地将地上的盐、铁料、草药和麻线重新打包,背负在身上。
这些物资比来时更沉,尤其是那五斤盐,压在他的肩头,却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安心感。然而,王老栓带来的消息,却像一块更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再次融入夜色,沿着来路,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更警惕的姿态,向着幽谷的方向疾行。肩上是生存的希望,身后是潜在的巨大威胁,这趟夜路,注定漫长而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