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入腊月深处,正是一年中最酷寒的“三九”天。天空仿佛一块被冻结的、毫无生气的铅灰色铁板,连日不见阳光,只有细密的、如同冰砂般的雪粒,无休无止地从空中洒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气温骤降至一种可怕的程度,杨熙曾在清晨将一小陶罐热水泼向门外,水花尚未完全落地,便在半空中凝结成了无数细小的冰晶,闪烁着森然寒光,簌簌落下。幽谷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寂静的冰窖,连平日里最顽强的风声,似乎都被这极致的寒冷冻得凝滞了。
生存的挑战,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首先承受压力的是取暖。屋内的灶火几乎不能停歇,对煤炭的消耗达到了惊人的速度。杨熙每日从煤堆返回时,脸上的忧色都重了一分。那原本颇为可观的煤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他不得不实行更严格的燃料配给:白天,除非必要,只添加少量煤炭维持灶火不灭,主要依靠燃烧那些相对不耐烧、但储备更多的木柴来提供有限的热量;只有到了夜晚,为了确保家人尤其是杨老根和杨丫不被冻伤,才会投入足量的煤炭,让屋内保持一个可以勉强忍受的温度。即便如此,清晨醒来时,靠近墙壁的地铺边缘,依然会结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呼出的气息在屋内形成一片白蒙蒙的雾,久久不散。
取水也变得更加困难。户外放置的陶盆,积雪融化的速度远远跟不上需求。周氏不得不让杨熙和杨大山轮流,用石斧和铁凿,费力地在溪流厚厚的冰层上开凿取水点。这是一项极其耗费体力和时间的危险工作。冰面滑不留足,需要格外小心,每一次挥动凿子,都震得手臂发麻,进展缓慢。取回的还是混合着冰碴的冷水,需要在灶上加热许久才能使用。水的珍贵,使得周氏在烹饪和清洁时,更加吝惜每一滴。
食物的消耗也同样需要精打细算。熏肉虽然储备充足,但周氏严格控制着每日的取用量,绝不多切一片。她更多地利用之前晒干的野菜、蘑菇,以及那些猪骨,熬煮成能够提供更多热量的浓汤,搭配着定量的黍米饭,确保家人基础的能量摄入。那种因野猪带来的短暂“富足感”,在持续消耗和极寒的压力下,逐渐被一种更深的、对资源有限的清醒认知所取代。
杨熙的户外工作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巡查和陷阱维护,都是一次对意志和体能的极限考验。即使穿着最厚的衣物,在户外待上超过两刻钟,寒气就会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层层阻碍,刺入骨髓,四肢会迅速变得僵硬麻木。他的手上、脸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新的冻疮,红肿发痒,甚至开裂。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越是这种极端天气,越是不能放松警惕。野兽可能会因为饥饿而更加铤而走险,而某些潜在的、来自人类的威胁,也可能在严寒的逼迫下,变得更具攻击性。他强迫自己完成每日的巡查路线,仔细检查每一处机关,确保它们在极寒下依然能够正常触发。
极寒如同一个冷酷的考官,检验着幽谷这数月来所有的准备和积累,也磨砺着每个人的精神和意志。然而,即便是在这仿佛能冻结一切的严寒中,生命的韧性与那份“缓慢变好”的微光,依然顽强地闪烁着,不曾熄灭。
内部的凝聚力在严寒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周氏成为了温暖的核心。她不仅精心调配着食物和燃料,更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每个人的身体。她用炼制的猪油混合着之前采集的、具有活血化瘀功效的草药,每日督促杨熙和杨大山涂抹冻疮。她将最厚实的皮褥让给杨老根,夜里多次起身为他掖好被角。对于杨丫,她则用温柔的言语和有限的故事,驱散严寒带来的压抑和恐惧。她的存在,像灶膛里那簇永不熄灭的火苗,维系着这个家最基本的温暖与秩序。
杨大山则用他的沉默和实干,支撑着这个家。他包揽了所有能在室内完成的活计,除了维护工具,他还利用这段时间,将之前收集的各种材料——柔韧的树皮、坚韧的藤条、零碎的皮料——分门别类,仔细整理,思考着它们未来的用途。他甚至开始尝试用质地较软的石头,雕刻一些简单的棋子,希望能给家人在漫漫长夜中增添一点消遣。他的腿伤在这样的天气里难免有些不适,但他从未抱怨一声,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家的维系中。
而最令人振奋的微光,依旧来自于那些持续不断的、小小的“产出”。那只母鸡,仿佛一个无畏严寒的勇士,依旧在固定的周期内,为幽谷贡献着一枚枚温热的鸡蛋。当杨丫在腊月二十五的清晨,再次从鸡舍捧回第八枚鸡蛋时,连一向沉静的杨大山都忍不住露出了惊叹的神色。这只母鸡的稳定表现,已经超越了家禽的范畴,它成了幽谷生命力顽强、秩序稳定的象征。周氏这次没有立刻食用,而是郑重地将这枚蛋与其他七枚存放在一起。那个铺着干草的小木盒,如今拥有了八枚鸡蛋,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颗凝聚着希望与未来的珍珠。
杨熙的“冬酢”实验,也在这极寒中传来了最终的好消息。在静置陈化了超过两个月后,他再次开罐品尝。酒液入口,那股醇厚、顺滑、带着独特冬日风味的口感,已然达到了一个平衡的巅峰。之前的酸涩感荡然无存,只剩下绵长的回甘和恰到好处的酒意。他确信,这五斤“冬酢”的品质,绝对超越了之前的山酢,其独特性甚至可能带来更高的交换价值。他没有声张,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陶罐重新密封,放置在最安全的地方。这罐酒,如同一个秘密武器,或许将在未来某个关键的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杨熙自己也在这极寒的磨砺中,悄然发生着变化。他的眼神更加锐利和沉静,对周围环境的观察入微到了极致。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记录天气变化、风向、动物活动的细微迹象,试图从中总结出更准确的规律,用于预测可能的风险和时机。他开始思考更长远的问题,比如开春后,是否应该尝试开辟一小块菜地,种植一些生长周期短的蔬菜;或者,有没有可能利用现有的条件,尝试捕捉活鱼进行养殖。他的思维,已经不再局限于如何“活下去”,开始向着如何“活得更好”的方向探索。
极寒依旧笼罩着幽谷,物资的消耗仍在继续,外部的威胁依然未知。但在这个小小的冰雪世界里,希望并未被冻僵。它藏在周氏灶台上翻滚的热汤里,藏在杨大山手中打磨光滑的棋子上,藏在杨丫守护的那八枚鸡蛋里,藏在杨熙那罐日益醇厚的“冬酢”中,更藏在这一家人相互依偎、共同对抗严寒的无声誓言里。艰苦,是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底色;而那不息的微光,则是穿透严寒、指引前路的温暖力量。他们知道,只要守住这簇心火,就能熬过任何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