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惊魂之后,幽谷陷入了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刻意放轻了脚步。暮色如墨,迅速浸染了山谷。杨熙不敢有丝毫大意,他让家人在屋内保持静默,自己则再次潜入谷口附近的石缝哨位,将身体与冰冷的岩石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死死盯着谷外那片被夜色吞噬的通道。
这一夜,注定无眠。屋内,周氏搂着杨丫,母女俩蜷缩在草铺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杨大山手持短棍,靠在门后,耳朵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异动。杨老根也醒着,在黑暗中睁着浑浊的双眼,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外面的紧张局势。
子时刚过,就在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歇止的深夜,杨熙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自然的声响。那是极其谨慎的、衣物摩擦过草叶和岩石的窸窣声,还有压抑到极点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他们正在试图悄无声息地靠近谷口!
杨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静止,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他透过石缝,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看到几个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正利用地形和阴影,缓慢而专业地向谷口摸来。他们动作熟练,彼此间似乎有某种默契,行进间不断停顿、观察,显然是在进行战术侦察。
一共五个人。他们停在谷口外约二十步的地方,隐藏在几块巨岩的阴影下,不再前进。其中一人似乎打了个手势,另外两人便如同狸猫般,借着地势,试图从侧翼更接近谷口,显然是想要探查入口的具体情况和防御布置。
杨熙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这些人的行动方式,绝非普通的流民或散兵游勇,更像是受过一定训练、有组织的匪徒。他们选择在深夜潜入,目的明确,就是为了在不惊动的情况下,摸清幽谷的虚实。
就在那两个侧翼侦察的匪徒,一脚即将踩上那片被巧妙伪装的陷坑区域时,杨熙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动了一根连接着预警机关的藤索!
“哐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铜锣声(用破损的铜盆代替)骤然在寂静的谷口炸响!这声音在深夜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几乎在锣声响起的同时,那两个试图侧翼渗透的匪徒脚下猛地一空!“咔嚓”声中,伪装的草席和细木断裂,两人惊呼着坠入了布满尖锐竹签的陷坑!凄厉的惨嚎瞬间划破夜空!
“有埋伏!撤!”隐藏在岩石后的头目反应极快,低吼一声,剩下的三人毫不犹豫,转身就向谷外黑暗中疾退,动作迅捷无比,丝毫不顾陷坑中同伴的死活。
与此同时,杨熙已经猛地从石缝中跃出,手中那杆长矛带着破空声,直刺向离他最近、正在后撤的一名匪徒!那匪徒听到风声,仓促间挥刀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匪徒显然没料到这黑暗中刺来的长矛如此势大力沉,手臂一麻,刀险些脱手,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跟着头目没入黑暗。
杨熙没有追击。他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尤其是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他迅速检查了一下陷坑。坑底,两名匪徒已被竹签刺穿,倒在血泊中,眼见是不活了。他忍着浓烈的血腥气,快速搜索了一下,从一人身上找到了一柄粗糙的短刀和几枚铜钱,另一人则只有一个空空的水囊。
他没有多做停留,立刻退回谷内,沿途触发了几个预设的、用以阻隔追兵的次要机关(如撒下铁蒺藜、拉起绊马索等),然后迅速返回新居。
“怎么样?”杨大山紧张地开门,急声问道。
“解决了两个探路的,剩下的吓跑了。”杨熙言简意赅,将沾血的短刀和铜钱扔在地上,脸色却不见轻松,“来的不是乌合之众,动作很老练。他们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周氏点起煤油灯,看到杨熙身上溅到的血点,吓得捂住嘴。杨丫更是小脸惨白,缩在母亲身后不敢再看。
“他们……他们还会再来吗?”周氏的声音带着哭腔。
“会。”杨熙斩钉截铁,“而且下次,来的可能就是大队人马,强攻了。”他看向屋外沉沉的夜色,“我们必须做好血战的准备。”
首次交锋,凭借精心布置的陷阱和出其不意,他们小胜一场,歼敌两名。但这胜利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沉重的压力。幽谷的存在已经暴露,与黑云寨的梁子已然结下。短暂的安宁被彻底打破,真正的腥风血雨,似乎已能闻到那迫近的气息。
暗夜击退匪徒侦察之后,幽谷并未获得喘息之机,反而进入了一种更加紧张、如同绷紧弓弦般的临战状态。杨熙知道,匪徒在侦察中吃了大亏,折了两人,下一次再来,必然是挟怒而至,攻势将更加凶猛和直接。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天刚蒙蒙亮,杨熙便开始了新一轮的防御强化。他首先处理了谷口的陷坑和尸体。将两名匪徒的尸体拖到远离水源和居住区的偏僻处深埋,并用石灰处理了周围的血迹,尽可能消除气味,避免引来野兽或成为对方追踪的标记。陷坑则重新布置了竹签,修复了伪装。
接着,他重点加强了远程打击力量。那几具改进后的弩箭被安置在谷口内侧几个新的、更加隐蔽且射界良好的制高点上。他调整了弩箭的角度,确保能够覆盖从谷口突入后的主要通道。所有的弩箭都装上了铁头箭,旁边还备用了足够数量的普通木箭。他甚至还尝试制作了几个简易的“火箭”——在箭头上绑缚浸透桐油的麻絮,必要时点燃发射,虽准头差,但能制造混乱和火攻效果。
对于近战,他检查了那杆长矛,将矛头重新绑紧加固。同时,他将换来的那柄匪徒短刀磨得极其锋利,交给了杨大山,作为近身防卫的补充。他自己则依旧主要依靠长矛和柴刀。
“爹,”杨熙将短刀递给杨大山,郑重交代,“如果……如果真的守不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您带着娘、爷爷和丫丫,从后山秘洞走。我来断后。”
杨大山接过短刀,粗糙的手掌握紧了刀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杨熙的肩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决绝,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父子默契。
周氏也没有闲着。她将所有的应急物资再次清点分装,确保每个包裹里都有至少三天的干粮(主要是熏肉和鱼干)、一小袋盐、火镰和重要的伤药。她甚至将储存的鸡蛋煮熟了六枚,分别放入包裹,作为关键时刻补充体力的应急食物。那罐珍贵的冬酢,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留下,或许在绝境中能用来消毒或换取生机。
杨丫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不再需要时刻紧贴母亲,而是默默地帮着周氏整理物品,将晾晒的鱼干快速收拢,给母鸡添加了足够的食水,然后安静地坐在屋内角落,手里紧紧攥着父亲给她磨制的白色石子,大眼睛里虽然还有恐惧,却也多了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坚毅。
杨老根则将自己所有的经验,浓缩成最简洁的提醒,断断续续地告诉杨熙:“……火攻,要防……声东击西,要辨……久攻不下,其心必躁……”
整个白天,幽谷都笼罩在一种肃杀的氛围中。没有人说话,只有工具碰撞声、脚步移动声和紧张的呼吸声。田里的庄稼无人顾及,菜地里的幼苗也只能自求多福。所有的活动都围绕着“生存”和“战斗”这两个核心展开。
傍晚时分,杨熙爬上北面山脊进行最后一次了望。西北方向,匪徒盘踞的区域,似乎比往常更加“热闹”,隐约能看到更多的人影晃动,甚至有一次,他似乎听到了兵刃交击的隐约声响,但距离太远,无法确定。这不寻常的动静,更像是一种大战前的酝酿。
回到谷中,杨熙召集家人,进行了最后一次战前部署。
“他们很可能明后天就会动手。”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谷口是主战场,所有陷阱和弩箭都会在那里招呼他们。如果……如果谷口失守,我们就退守新居。门窗已经加固,我们可以凭借房屋抵抗一阵。记住,一旦我发出撤退信号,爹,你立刻带大家从后窗走,去秘洞,不要回头!”
他看着家人,目光从周氏苍白的脸,移到杨大山紧握短刀的手,再到杨丫强作镇定的小脸,最后落到杨老根浑浊却异常平静的眼睛上。
“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不是为了束手就擒的。”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注入话语中,“想啃下我们这块硬骨头,就得做好崩掉满嘴牙的准备!”
夜色,再次降临。这一次,幽谷没有点燃任何灯火,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杨熙依旧坚守在谷口的哨位,长矛横在膝上,如同蛰伏的猛兽,等待着猎物的上门。周氏等人也和衣而卧,武器放在手边,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寂静里潜藏着爆裂的杀机。艰苦生活中磨砺出的坚韧与智慧,数月来积累的物资与防御工事,家人之间生死与共的羁绊,都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接受最残酷的检验。是生存,还是毁灭,答案就在黎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