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牛的沉默,如同谷内一块挥之不去的阴霾。他身体逐渐恢复,能自己坐起,能喝下更稠的粥,甚至能在旁人搀扶下勉强走动几步,但他的眼睛始终像是蒙着一层灰,空洞而缺乏生气。他回避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杨熙的。每当杨熙试图与他说话,他总是垂下头,或者干脆闭上眼,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这天下午,赵铁柱搬了个树墩,坐在李二牛的草铺旁。他没有像周氏那样温言劝慰,也没有像杨熙那样欲言又止,只是沉默地坐着,用一块粗砺的磨刀石,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打磨着那柄卷刃的钢刀。刺耳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李二牛起初依旧毫无反应,目光涣散地盯着对面的土墙。但赵铁柱的沉默,与周氏和杨熙的都不一样,那是一种带着沉重压力的、经历过无数生死后才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良久,赵铁柱停下磨刀的动作,用独眼瞥了一眼李二牛,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地上:“怕了?”
李二牛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依旧没有回应,但搁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
“第一次杀人,都这样。”赵铁柱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我当年在骆驼岭,第一个捅死的,是个比我还小的半大孩子,鞑子的牧奴,饿得皮包骨头,举着根削尖的木棍冲过来……我到现在,有时候还能梦见他倒下去时,那双瞪得溜圆、满是惊恐和不甘的眼睛。”
李二牛猛地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赵铁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赵铁柱没有看他,继续低头磨刀,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无形的往事倾诉:“恶心,后悔,晚上睡不着,一闭眼就是血……觉得自个儿不是个东西,跟那些杀千刀的匪徒没啥两样,是吧?”
李二牛的嘴唇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说中了最痛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可后来我想明白了。”赵铁柱抬起头,独眼锐利如刀,直直刺入李二牛惶惑的心底,“在那战场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死了,我身后的村子,我那年迈的爹娘,就可能遭殃。你这次也一样,你不捅死那个匪,熙娃子就可能被他捅死,然后是你,然后是谷里剩下的人。你手里是沾了血,但这血,是为了护住更多人命才沾上的!这跟你自个儿想不想当刽子手,是两码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李二牛的心上。
“觉得过不去这个坎?”赵铁柱站起身,将磨得稍稍锋利了些的钢刀插回腰间,居高临下地看着李二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那就给我爬起来!谷口等着修,石头等着救,大伙儿的肚子等着填!你没工夫躺在这里琢磨自己是不是个好人!活着,把该做的事做了,把该护的人护住了,比你在心里把自己千刀万剐一万遍都强!”
说完,他不再看李二牛,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留下李二牛一个人,怔怔地坐在那里,脸上血色褪尽,又慢慢涌上,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激烈的天人交战。
就在李二牛内心挣扎的同时,一个更现实、更迫切的危机,终于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周氏站在那个半人高的土陶粮缸前,手里拿着空荡荡的木质米斗,脸色苍白如纸。缸底只剩下一些混杂着糠皮的黍米碎末,以及几粒干瘪的、原本留作种子的豆子。她不死心地用米斗在缸底刮了又刮,也只刮起一小撮不够塞牙缝的混合物。这已经是她最近几天里,第三次如此细致地刮缸底了,每一次,都意味着希望又少了一分。
“没……真的没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回头看向闻声走过来的赵铁柱、韩三平和李茂。那眼神,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这个她早已知道、却不愿面对的残酷事实。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去年秋天收获的金黄黍米,在经历了整个冬天的消耗,又支撑了战后这一段时间超高强度的体力支出后,终于彻底见了底。去年收获的豆子也所剩无几,大部分已在冬日和春日当做主食补充吃掉了。
韩三平走到缸边,探头看了一眼,闷声道:“去年收成看着不少,也禁不住这么些人吃。石头、熙娃子、二牛他们养伤,更是费粮食。”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存粮的消耗速度远超预期。
李茂拄着拐杖,眉头紧锁,快速心算着:“去秋收黍米约三百五十斤,豆类百余斤。冬日我们未到,消耗稍缓。开春后,先是熙娃子他们北上换物资,接着匪患来袭,激战数日,伤员增多,体力消耗剧增,再加上我们几人……这存粮能支撑至今,已是周家妹子精打细算的结果。”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如今春播的苗子才一尺来高,离抽穗结实还早。夏粮,至少还要等两个月。”
赵铁柱的独眼扫过屋内众人——重伤高热不退的孙石头,昏迷刚醒、虚弱不堪的李二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杨熙,伤势未愈的韩三平和自己,腿脚不便的李茂,还有操劳过度的周氏和年幼的杨丫。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防御工事刚刚看到一点眉目,石灰还在那里堆着,最关键的口粮却在这青黄不接的时节断了。这比任何匪徒的刀剑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能动的,都出去找吃的。”赵铁柱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周青,你带丫丫,去林子里,溪边,找所有能入口的东西,野菜、蘑菇、地衣、嫩茎,认准了,别采有毒的!韩三平,你臂伤使不上大力,去溪边看看,能不能用网兜捞点鱼虾,或者摸点螺蛳。李茂,你和我,再去看看之前晒的干菜角落,还有没有能抠出来的东西。周家妹子,你……你把缸底这点,加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熬一大锅汤,能撑一顿是一顿。”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杨熙和李二牛身上,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坚定:“你们两个,老实待着,尽快养好伤,就是最大的帮忙。别想着硬撑,现在倒下一个,都是雪上加霜。”
命令下达,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气氛压抑而匆忙。周氏默默地开始刮缸底,将那点可怜的、混杂着糠皮的存粮收集起来,动作机械而麻木。杨丫拎着小篮子,紧紧跟在面色凝重的周青身后出了门,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重。韩三平拿起那个破旧的藤网,一瘸一拐地走向溪边,独眼里透着对未知收获的焦虑。
李二牛看着众人忙碌而沉重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依旧虚软无力的双手,再想到赵铁柱之前那番话和眼下断粮的绝境,一种混合着羞愧、焦灼和无力感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用手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杨熙看着他那因自责而绷紧的背影,心中了然。他沉默片刻,低声道:“二牛哥,留得青山在。”
就在这时,孙石头那边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将刚刚稍有动作的众人注意力又拉了回去。饥饿与伤病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这个刚刚经历血火、渴望新生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