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牛的指尖被柔韧的藤条勒出了深深的红痕,偶尔会磨破皮,渗出细小的血珠。他仿若未觉,只是低着头,全身贯注地对付着手中那几根似乎总是不听使唤的材料。他想编一个结实点的背篓,像以前在家里那样,可以装很多柴火或者野菜。但他的手又僵又笨,脑子里记得的步骤,到手上来就全乱了套,编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松松垮垮,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碍眼。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粗糙的树皮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他不是觉得累,而是感到一种焦躁的无能。赵叔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活着,把该做的事做了”。可他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还能做什么?那个匪徒临死前圆睁的、充满惊愕与痛苦的眼睛,又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中闪过,让他的手猛地一抖,刚刚有点雏形的藤筐又散开了一角。
他泄气地停下手,胸口堵得发慌,一种想要把眼前这一切都砸烂的冲动在体内冲撞。
“二牛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杨熙不知何时挪到了他附近,靠着墙壁坐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了些。“编东西,急不来的。我爹常说,慢工出细活,手熟了自然就好了。”
李二牛没有抬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声,算是回应。
杨熙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双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那年冬天,我和丫丫饿得实在受不了,去掏田鼠洞,手冻僵了,半天掏不出一点粮食。我当时也觉得,自己没用透了,连只田鼠都对付不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悠远,“可我娘说,只要手还在动,脑子还在想,就还没到绝路。后来,我们到底还是掏到了点东西,虽然少,但那天晚上,我们没完全饿着肚子睡。”
他没有提石灰窑的事,没有提杀人的场景,只是说着看似无关的、关于饥饿和挣扎的往事。但李二牛听懂了。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动了一丝。熙哥儿也是在告诉他,现在的无力是暂时的,就像冻僵的手,只要不放弃,总能暖和过来,总能做点事。
“我……我编不好……”李二牛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挫败感。
“刚开始都这样。”杨熙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看我娘编的筐,多结实。让她有空了教你,她手艺好。”
这时,周氏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颜色深褐的药汁走过来,要去给孙石头喂药。她看到李二牛面前那团乱七八糟的藤条,又看了看他手上新增的刮伤,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走过去,将药碗小心地放在一旁,然后蹲下身,拿起几根藤条,手指灵巧地翻动了几下,一个规整的筐底雏形就出现在她手中。
“二牛,你看,起底要这样,压一挑一,锁住边,才不容易散。”周氏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像山涧里潺潺的溪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她放慢动作,一步步演示着。“力气不用太大,匀着点劲……对,就是这样,这根从这里穿过去……”
李二牛怔怔地看着周氏那双同样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看着她专注而耐心的侧脸,听着她温和的指导,心中那股暴戾的焦躁,竟奇异地一点点平复下来。他学着周氏的样子,重新拿起藤条,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许多,也稳了许多。
杨熙在一旁看着,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他知道,二牛哥心里的冰,开始融化了。这融化,不是因为什么大道理,而是因为这最平凡、最具体的劳作,因为周氏那如同母亲般无声的包容与指引。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杨丫压抑着兴奋的呼喊:“娘!赵叔!你们快来看!”
声音里的雀跃与连日来的沉闷格格不入。赵铁柱第一个警觉地站起身,抄起靠在墙边的钢刀,示意韩三平戒备,自己则快步走到门边,小心地向外望去。
只见杨丫和周青站在细密的春雨中,两人都有些狼狈,裤腿和鞋子沾满了泥浆,但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杨丫的小篮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周青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用大片植物叶子覆盖着的巨大包袱。
“周青?怎么回事?”赵铁柱沉声问道,独眼锐利地扫视着谷口方向,确认没有异常。
周青将那个沉重的包袱小心地放在屋檐下干燥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找到了一片野山药,刚冒藤,挖了小半窝。还有……”他掀开覆盖的叶子,露出底下东西的真容。
那不仅仅是几根沾着泥土的粗壮根茎(野山药),还有一大堆灰绿色的、形似地衣、层层叠叠生长在腐木上的东西,以及几只被草茎捆住脚、还在微微挣扎的肥硕山鸡!
“这是……石耳?”李茂拄着拐杖凑近,仔细辨认着那灰绿色的东西,眼中露出惊讶,“这东西长在背阴绝壁的腐木上,难得一见,味道虽寡淡,但顶饿,也好储存。你们怎么找到的?”
周青言简意赅:“追一只受伤的野兔,滑下一个陡坡,无意中发现的。那地方隐秘,腐木成片,石耳长得厚实。山鸡是在那附近灌木丛里套到的。”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堆食物上,虽然依旧不算丰盛,但比起之前只有清汤寡水的野菜,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尤其是那几只山鸡,意味着久违的肉食和油腥。
周氏激动得双手合十,连连低语:“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杨熙也挣扎着探出头,看着那堆食物,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有了这些,至少又能多撑几天!
赵铁柱上前,掂量了一下那堆野山药和石耳,又看了看山鸡,沉声道:“好!周青,丫丫,你们立了大功!”他立刻分配,“周家妹子,赶紧收拾一只鸡,和山药一起炖汤,给石头和重伤员补补元气。石耳晒起来。剩下的鸡先养着。”
他顿了顿,看向周青,语气带着赞许和决断:“那个地方,记牢了。以后,这就是我们的一条活路!”
食物的发现,像一阵及时雨,暂时缓解了谷内濒临崩溃的紧张气氛。周氏和周青立刻忙碌起来,烧水褪鸡,清洗山药。久违的、属于食物的、带着油脂的香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刺激着每一个人饥饿的肠胃和求生的本能。
李二牛看着眼前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景象,听着周氏温和地指挥着杨丫帮忙,他默默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却也更加平稳地,继续编织着手中那个歪歪扭扭的藤筐。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到焦躁和无力。他知道,自己编的筐可能还是很难看,很不结实,但至少,它可以用来装那些救命的石耳,或者别的什么。
希望,并非总是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更多时候,它如同这春雨后的嫩芽,在绝望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顽强地探出头来。幽谷的人们,在经历了断粮的恐慌和伤病的折磨后,终于在这泥泞的春天里,看到了第一抹切实的、可以抓在手中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