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烈日灼烤着幽谷,空气中弥漫着三合土特有的石灰气味与汗水的咸腥。谷口处,那段曾经残破的矮墙已有近半被灰褐色的土坯重新垒砌,新旧墙体交界处如同正在愈合的伤疤,昭示着这片土地顽强的生命力。
赵铁柱赤裸的上身布满汗珠,古铜色的脊背上几道狰狞的伤疤随着他发力抬举土坯的动作微微扭曲。他正与韩铁锤合力,将又一块沉重的三合土坯抬上墙基,粗重的喘息与短促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
突然,一道青影如鬼魅般从谷外掠入,是负责外围警戒的周青。他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竟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径直冲到赵铁柱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明显的颤抖:“赵头!是...是老哨长!老哨长回来了!”
“咣当!”
韩铁锤手一滑,夯木重重砸在地上。他浑然不觉,一双环眼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消息。赵铁柱扶住土坯的手臂猛地绷紧,青筋暴起,那只独眼瞬间收缩,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周青脸上:“...看清楚了?真是...老哨长?”
“绝不会错!”周青用力点头,呼吸急促,“就在谷外,还带着两户人家,说是来投奔的!”
赵铁柱胸膛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他转头看向闻声停下手头活计的杨熙,声音沉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熙娃子,跟我们来!是...是我们当年的老哨长,你的吴爷爷,他带着人回来了!”
杨熙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赵铁柱他们拼死来援的根源所在!原来吴爷爷与他们竟是过命的袍泽!
当几人疾步赶到谷口时,只见小径尽头,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的熟悉身影正站在那里。吴老倌没有立即踏入谷内,而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松。他那双惯常半眯着、透着精明与惫懒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很大,目光如炬,缓缓扫过那段初见规模的三合土矮墙,扫过墙后规划整齐的田畦,扫过屋檐下晾晒的成片石耳,最终定格在冲出来的赵铁柱、韩铁锤、周青等人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吴老倌脸上那层油滑世故的面具如同冰雪般消融,露出了底下最真实的震撼与动容。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里,有难以置信,有恍如隔世,有看到昔日部下伤残身躯时一闪而过的痛楚,但最终,尽数化为一种深沉如海的欣慰。
“老...老哨长!”赵铁柱这个铁打的汉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他大步上前,独眼瞬间泛红。
“老哨长!”韩铁锤更是如同走失了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哇呀一声,也顾不得脸上混着的汗水和泥土,用独臂胡乱抹了一把,眼圈通红。
周青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咬着牙关,站得笔直,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吴老倌的目光,缓缓划过赵铁柱空洞的左眼,划过韩铁锤空荡的袖管,划过周青沉默却激动的脸,再看向他们身后虽带伤却气势沉凝的李茂、靠在门框上面色苍白却眼神欣慰的孙石头......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眼前的一切都吸入肺腑,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作一个极其缓慢、无比郑重的抱拳,声音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铁柱...老三...周青...还有诸位...活着的兄弟们...你们...受苦了!”
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呼喊,没有絮絮叨叨的追问,只有这一声沉重的“受苦了”,却仿佛道尽了所有沙场喋血、生死相依的岁月。
赵铁柱等人几乎是本能地、齐刷刷地挺直腰板,如同当年在军阵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抱拳还礼。一股无声却磅礴的情感在几人之间激荡汹涌。
杨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超越言语的一幕,心中之前所有的疑团豁然开朗。
吴老倌这才将目光转向杨熙,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惊叹,有欣慰,更有一丝如释重负。他走上前,伸出手,用力地、却又带着珍视地,握了握杨熙未受伤的右臂肩膀:“好小子...好小子!你把这根,护得好!长得好!”他回头看了一眼赵铁柱等人,“不枉我们...不枉我们下定决心回来。”
屋内,气氛与之前任何一次交谈都截然不同。吴老倌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权衡的“外人”,而是这群悍勇老兵心中无可替代的“老哨长”,是幽谷不可或缺的基石。
他仔细查看了孙石头依旧严重的伤势,眉头紧锁,又温和地询问了李二牛的身体恢复情况,这才在众人围坐中坐下,神色凝重却目光坚定。
“铁柱,熙娃子,诸位兄弟,”吴老倌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有力,“我这次回来,不是路过,是下定决心要和大家一起扎根在这里,把这里建成咱们真正的家园。”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外面已经烂透了,靠山村没了,县府只管搜刮,流民遍地,易子而食...我看遍了,只有你们这里,还有一片净土,还有一股子向上的心气!我吴石棱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处,不能看着你们独自支撑,更不能错过这个亲手打造一片基业的机会!”
他顿了顿,指向谷外方向:“我不是空手来的。谷外有两户人家,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户是老陈头,祖传的石匠,手艺扎实;另一户是林三两口子,婆娘伺候牲口是一把好手。他们都是本分人,肯吃苦,愿意跟着咱们一起干。咱们要在这里站稳脚跟,长远发展,不能光靠咱们这些厮杀的汉子,得有这些有手艺、懂行的!”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表明了自己留下的决心,更带来了幽谷急需的专业人才,为长远发展注入了新的希望。
杨熙与赵铁柱、李茂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振奋与决断。杨熙深吸一口气,看向吴老倌,语气郑重:“吴爷爷,您能回来,就是我们最大的支柱!您带来的人,我们信得过!幽谷是大家的幽谷,正需要您和这些新伙伴一起共建!”
很快,所有核心成员都被召集到屋前空地上。杨熙站在中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
“诸位!吴爷爷回来了,还为我们带来了拥有宝贵技艺的新伙伴!从今天起,我们不仅要活下去,更要一起把这里建成我们共同的家园!为此,规矩必须立分明!”
“第一,入我幽谷,便是同舟共济之人,需得同心同德,绝不容内讧猜忌!”
“第二,谷内不养闲人,无论男女老幼,须得各尽其能,以劳作立身!”
“第三,眼下艰难,所有收获,由赵叔、李叔、我娘,并吴爷爷一同参详,按需均分,优先伤员、孩童!”
他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电:“第四,幽谷所在,乃我等身家性命所系,任何人不得外泄!违者,共逐之!”
“理当如此!”赵铁柱沉声应和。
“没二话!”韩铁锤瓮声附和。
众人纷纷颔首,孙石头用力眨眼表示赞同。
吴老倌抚掌,眼中满是欣慰:“好!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两户人家,老朽担保必守此规!从今往后,咱们同心协力,必能在这乱世中,打造出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
一种基于共同认可、严格规则和深厚情谊构筑的新秩序,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山谷中正式确立。幽谷,这个由老兵、少年、妇孺和匠人共同支撑的微小世界,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终于迎来了它最重要的基石,向着一个更具韧性、更有希望的未来,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