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周氏和杨丫就已经在灶间忙碌。往日还有些许米香混合着野菜气息的粥锅,今日显得格外清寡。周氏拿着木勺,在已经见底的米袋里又小心翼翼地刮了刮,确保没有一丝浪费,这才将最后一点粟米混着大量切碎的石耳和苦涩野菜,倒入沸腾的大锅中。水多,米少,菜多,粥汤几乎成了糊状,颜色灰绿,看着就让人提不起食欲。
杨丫默默地看着母亲的动作,小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她知道,谷里又多了八张嘴,粮食,更金贵了。
开饭的梆子声响起,不如往日清脆,带着点沉闷。众人陆续来到屋外空地上,排着队,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木碗、陶碗。当那寡淡的、几乎看不见几粒米星的灰绿色粥糊舀到碗里时,气氛明显凝滞了一下。
韩铁锤看着手里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眉头拧成了疙瘩,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哼,但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面色沉静的赵铁柱,又把话咽了回去,仰头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粗糙的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无奈的情绪。
新来的林三端着碗,手有些抖。他看着碗里几乎与野菜无异的粥糊,又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儿子林水生碗里似乎稍稠那么一丝丝的粥,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稀薄的暖流滑过喉咙,却难以驱散腹中越来越清晰的空虚感。
老陈头接过周氏特意多舀了半勺的粥(考虑到他年纪和即将进行的重体力劳作),枯瘦的手指紧紧捧着碗边,混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走到一边,蹲下身,先喂了几口给依偎在身边的孙子陈小石,自己才慢慢吃起来,每一口都咀嚼很久,仿佛要将那点有限的能量彻底榨取。
杨熙将自己的粥碗端到孙石头床边。孙石头挣扎着想自己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额头瞬间冒出冷汗。杨熙连忙扶住他,低声道:“石头叔,别动。”他用小木勺,一点点将温热的粥糊喂到孙石头嘴里。孙石头吞咽得很艰难,但眼神里没有丝毫对食物的挑剔,只有对活下去的渴望。
吴老倌喝着自己那份粥,面色如常。他活了大半辈子,比这更难以下咽的东西都吃过。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每个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看到韩铁锤的隐忍,林三的惶恐,老陈头的沉默,也看到周氏分发食物时那份刻意维持的公平与不易察觉的艰辛。
“都吃饱了?”赵铁柱喝完最后一口,将碗底舔干净,声音洪亮地开口,打破了沉寂,“吃饱了就干活!老陈头,今天咱们按你说的新法子垒墙!韩老三,你去帮陈老爹打下手,听他吩咐!林三,你跟周青去溪边,看看他下的渔网有没有收获,再去林子里转转,认认周氏说的那些能吃的野菜和块茎!”
他的安排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生存的压力下,没有时间留给抱怨和伤感。
韩铁锤闷声应了一句,走到老陈头身边,语气硬邦邦的:“陈老爹,要怎么做,你说。”他心里对老陈头昨日“指手画脚”仍有点疙瘩,但赵铁柱发了话,他绝对服从。
老陈头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声音沙哑:“先……先去看看石料。”
谷口矮墙边,老陈头仔细检查着昨天垒好的部分,不时用手里的木棍敲敲打打,听着声音。韩铁锤耐着性子跟在后面。
“这里,缝没灌实。”老陈头指着一处缝隙,“雨水渗进去,冻融几次,就要酥了。”他又走到堆放三合土坯的地方,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边缘,“坯子边缘毛糙,垒起来缝隙大,费料还不结实。”
韩铁锤忍不住道:“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多功夫细细打磨?能垒起来就不错了!”
老陈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韩铁锤后面的话噎住了。“墙塌了,命就没了。”老陈头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头一样砸在韩铁锤心上,“力气省不得,工夫省不得。”
他不再多说,走到一旁,捡起一块硬度合适的石头,又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作为砧板。他让韩铁锤将待用的三合土坯搬过来一块,然后蹲下身,用那块石头小心地、一下下地敲击土坯边缘凸起和不平整的地方。他的动作不快,却极有韵律,石头的敲击声清脆而稳定,碎屑簌簌落下,土坯的边缘渐渐变得平直齐整。
韩铁锤起初还抱着膀子在一旁看着,觉得这老头磨叽。但看着看着,他独眼中的不耐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奇。老陈头下手的力道、角度都恰到好处,既修整了形状,又避免了对土坯整体造成裂纹。这看似简单的活计,没有长年累月的经验,根本做不到。
“看明白了?”老陈头修好一块,推到一边,“垒墙前,先修坯。每块都修,垒起来就快,缝就小,省料,还结实。”
韩铁锤沉默了一下,弯腰也搬起一块土坯,学着老陈头的样子,拿起石头尝试敲击。但他力道控制不好,一下重了,土坯边缘崩掉一小块。
“轻点。”老陈头的声音传来,“手腕放松,用巧劲,不是蛮力。”
韩铁锤抿了抿嘴,没吭声,继续尝试。这一次,他收敛了力气,模仿着老陈头的动作,果然效果好了一些。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谷口回荡,一老一少,沉默地开始了磨合。
另一边,林周氏也没闲着。她带着儿子水生,在周氏的指引下,开始在谷内边缘收集干草、细树枝。她指挥着水生将禽舍底下潮湿的粪便和旧垫草清理出来,堆到远处一个浅坑里,准备沤肥。
“娘,这鸡舍顶棚得补一补,那边都透光了。”林周氏指着禽舍一角对周氏说,“下雨灌风,鸡容易着凉。”
周氏点点头:“是该补,就是……”
“用那个,那种长藤,韧性好,我和水生去割些回来,编一编就能用。”林周氏立刻接口,她似乎总能从周围环境中找到可利用的东西。她又指着附近一种开着小白花的杂草,“那个,驱虫的,揉碎了撒在垫草里,能少生虱子。”
周氏看着她麻利的动作和清晰的思路,心中那份因粮食短缺而带来的焦虑,似乎被冲淡了一丝。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扎根于土地的、坚韧的智慧。
中午的饭食依旧是稀薄的粥糊,搭配每人小半块烤熟的、口感粗粝的葛根。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韩铁锤喝得很快,吃完一抹嘴,就又走到那堆三合土坯前,拿起石头继续敲打起来,动作比上午熟练了不少。
老陈头默默看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极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杨熙和吴老倌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谷口忙碌的景象,看着林周氏带着水生修补禽舍,看着周氏和杨丫准备再次出发去采集石耳。
“陈老爹是个宝。”吴老倌轻声道,“韩老三这块爆炭,看样子也能被磨一磨。”
杨熙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韩铁锤那专注的侧脸上:“韩叔是直性子,但肯学,肯干。”他又看向那修补中的禽舍,“林婶子也是……有他们在,不一样了。”
虽然腹中依旧饥饿,身体依旧疲惫,但幽谷内部,一种基于技能尊重和共同目标的新秩序,正在这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默默的劳作中,悄然孕育。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微小,却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