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幽谷范围,山道渐渐与官道相接,路上的痕迹也多了起来。车辙印、杂乱的脚印,甚至偶尔可见丢弃的破布、碎裂的瓦罐,无声诉说着流民的迁徙。周青和韩铁锤按照吴老倌的叮嘱,尽量避开大道,沿着边缘行走,遇到零星的行人便低下头,做出畏缩之态。
越靠近黑水镇,空气中的气味也变得复杂起来。泥土味、腐烂的草叶味,渐渐混杂了炊烟、牲畜粪便,以及一种……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的、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一座依着矮山建立的土城出现在视野尽头。城墙不高,由夯土垒成,多处可见修补的痕迹,墙头上插着的旗帜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城门洞开,有穿着破旧号褂、持着长矛的兵丁懒散地站着,对进出的人流并不仔细盘查,只是偶尔用矛杆拦住一两个看着特别扎眼的,呵斥几句,搜刮点小钱便放行。
“那就是黑水镇?”韩铁锤压低声音,独眼打量着那土城,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看着也不咋地。”
“噤声。”周青目光扫过城门内外熙攘的人群,低声道,“记住吴老的话,多看,少说。”
两人混在入城的人流中,大多是面黄肌瘦、挑着担子或背着背篓的农户、猎户,也有一些推着独轮车的小贩。守门的兵丁瞥了他们一眼,见是两个穿着破旧、挑着柴火的穷猎户,连拦都懒得拦,挥挥手便让他们进去了。
一进城门,一股声浪和更加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牲畜鸣叫声交织在一起。地面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败、汗臭和劣质油脂混合的怪味。
韩铁锤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被这污浊的气息冲得有些头晕。周青则面不改色,目光如同最冷静的猎手,迅速扫视着周围环境。他注意到,集市上卖粮食的摊位前围的人最多,但摊位却很少,摆出来的也多是一些品相不好的陈米、粗粝的麸皮,价格却高得吓人。偶尔有卖盐的摊子,那灰扑扑的粗盐被小心翼翼地装在小小的布袋里,问价的人多,真能掏钱买的却寥寥无几。
“妈的,这盐价……”韩铁锤也注意到了,凑近周青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骂道,“比吴老倌说的又涨了快一倍!咱们那点皮子……”
周青用眼神制止了他,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他们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可靠、又不是那么惹眼的交易对象。
两人在拥挤的市集中慢慢穿行,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在仔细观察。周青注意到,集市边缘,靠近铁匠铺的方向,有一个不大的皮货摊子。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精瘦汉子,穿着半旧的长衫,正眯着眼睛打量着过往的行人,眼神里透着商人的精明,但比起那些大声吆喝、目光贪婪的盐贩,似乎又多了一丝沉稳。
“去那边看看。”周青低声对韩铁锤说,率先朝着皮货摊走去。
摊主见两人过来,目光在他们担子和背后的猎弓上扫过,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两位兄弟,是有好皮子要出手?”
韩铁锤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闷声闷气地开口,带着浓重的、模仿出来的北地口音:“俺们从北边逃难来的,就这点家当,想换点盐活命。”说着,他小心地掀开担子上的干草,露出底下那几张硝制好的皮子。
摊主眼睛微微一亮,上手摸了摸皮子的质地,又仔细看了看毛色和完整性,点了点头:“皮子硝得还行,就是这世道,皮货也不太好卖啊。”他叹了口气,开始压价,“这几张皮子,最多……最多给你们换三斤粗盐。”
“三斤?”韩铁锤嗓门忍不住提高了一点,独眼瞪起,“老板,你这也太狠了!这可是上好的麂子皮!三斤盐够干啥的?”
周青在一旁轻轻拉了一下韩铁锤的胳膊,示意他冷静,自己则上前一步,依旧用那副没什么表情的脸对着摊主,声音平稳:“老板,我们是实在人,逃难不易。这点皮子,加上这八斤顶饿的石耳,”他示意了一下另一个布包,“换五斤盐。成,我们就换,不成,我们再去别家看看。”
摊主看了看周青,又看了看那几张确实不错的皮子和看起来干净厚实的石耳,沉吟了一下。石耳这东西,虽然不值大钱,但耐储存,在这年头也能换点米粮。他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五斤盐……唉,看你们也不容易。这样,皮子加石耳,四斤盐,再搭给你们半斤最次的铁砂,怎么样?这铁砂你们拿回去,找个铁匠也能打点箭头、修补下农具。”
铁砂!周青和韩铁锤心中都是一动。这正是他们急需的东西!虽然只是半斤铁砂,但意义重大。
周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飞快盘算。四斤半盐(加上铁砂折算),虽然离目标五斤盐差了一点,但多了半斤铁砂,绝对是意外之喜,远超预期。他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艰难抉择,最终才缓缓点头,声音依旧平淡:“……成吧。就按老板说的。”
交易完成得很快。摊主似乎也怕节外生枝,利索地称了四斤灰扑扑的粗盐,又用个小布袋装了半斤黑乎乎的铁砂,递给周青。周青仔细检查了盐和铁砂,确认无误,才将皮子和石耳交给对方。
韩铁锤将那四斤盐和半斤铁砂小心翼翼地放进空着的担子一头,用干草盖好,感觉肩膀上的分量沉甸甸的,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两人不敢停留,立刻转身离开集市。就在他们即将走出集市范围时,周青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穿着黑衣、腰间鼓鼓囊囊的汉子,正靠在墙角,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他们刚才交易的那个皮货摊子,又落在了他们二人的背影上。
周青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不停,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对韩铁锤说:“快走,有人盯上了。”
韩铁锤独眼一凛,肌肉瞬间绷紧,但想起杨熙和赵铁柱的叮嘱,强行压下回身理论的冲动,加快脚步,跟着周青一头扎进来时那条拥挤的街道,试图借助人流摆脱可能的跟踪。
周青和韩铁锤混在出城的人流中,脚步匆匆,不敢回头。周青凭借着猎手特有的敏锐,不断变换路线,时而挤进人群密集处,时而拐入狭窄的巷道。他能感觉到,那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时隐时现地跟在后面。
“妈的,阴魂不散!”韩铁锤低声咒骂,手已经摸到了藏在柴捆里的短匕柄上。他性子如火,被这样尾随,只觉得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别回头,别动手。”周青声音低沉而冷静,“他们可能在试探,看看我们是不是肥羊。直接出城,往林子里钻。”
两人不再犹豫,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黑水镇那低矮的城门。守门的兵丁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空手而出(盐和铁砂藏在担子里),也懒得理会。
一出城门,两人立刻离开官道,钻入路旁的密林。山林是周青的主场,一进入这里,他如同鱼入大海,身形变得愈发飘忽灵动。韩铁锤虽然不及他灵巧,但体力充沛,紧紧跟在后面。
在林子里绕了约莫一刻钟,周青猛地停下脚步,伏低身体,示意韩铁锤隐蔽。他侧耳倾听片刻,又仔细观察着身后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直起身,低声道:“甩掉了。”
韩铁锤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既是累的,也是紧张的。“狗娘养的,肯定是看咱们从皮货摊子出来,以为捞着油水了。”
“财不露白,在哪都一样。”周青检查了一下担子里的盐和铁砂,确认没有在奔跑中洒落,这才彻底安心。“走吧,去五里坡。”
与此同时,幽谷内的等待,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太阳渐渐西斜,申时将至。赵铁柱几乎一直守在谷口,像一尊望夫石,独眼死死盯着那条小径的尽头。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柴刀的刀柄,泄露着内心的焦灼。
垒墙的活儿下午就停了,老陈头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打磨着几块形状不规则的石片,似乎想将它们嵌入墙体作为加固。林周氏带着水生,将禽舍又打扫了一遍,给那几只山鸡添了水,动作机械,眼神却不时飘向谷外。
周氏和杨丫坐在屋檐下,面前摆着未择完的野菜,但母女俩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上面。杨丫忍不住小声问:“娘,周青叔叔他们……能回来吗?”
周氏搂住女儿瘦弱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会的,一定会的。”
吴老倌看似最为镇定,他甚至在指导林三如何利用藤蔓编织更结实的背篓,但他的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山谷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当时辰一点点滑过,超过申时正刻,开始向半个时辰的极限逼近时,谷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了。赵铁柱的拳头越攥越紧,指节发白。周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连老陈头打磨石片的手都慢了下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谷外负责警戒的岗哨(由一名伤势较轻的老兵担任)突然发出了约定的、代表安全的鸟鸣声!
几乎同时,两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杨丫第一个跳起来,声音带着哭腔般的喜悦。
所有人都瞬间涌到了谷口!赵铁柱一个箭步冲上前,独眼在周青和韩铁锤身上飞快扫过,确认两人完好无损,这才重重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韩铁锤结实的肩膀,又对周青点了点头。
韩铁锤放下担子,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后怕交织的复杂表情,他一把掀开盖着的干草,露出里面的盐袋和那个小布袋:“赵头!熙娃子!换到了!四斤盐!还有……还有半斤铁砂!”
“铁砂?!”众人皆是一惊,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低呼!盐是预期的目标,而这半斤铁砂,简直是天降横财!
杨熙快步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盐袋和装着铁砂的小布袋,感受着那实实在在的分量,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眼中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光芒。他看向周青和韩铁锤,郑重道:“周青叔,韩叔,辛苦你们了!”
吴老倌抚掌,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好!平安回来就好!还带回了铁砂,这可是大收获!”
周氏看着那救命的盐,眼圈微微发红,连忙招呼道:“快,快进屋歇歇,喝口水!我这就去把粥热上!”
虽然只是四斤盐和半斤铁砂,但对于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幽谷来说,这不啻于一剂强心针。希望,如同这春日傍晚终于穿透云层的最后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进了每个人的心里。生活,似乎又朝着“变好”的方向,艰难而坚定地挪动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