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望塔的建成,如同给幽谷安上了一双高悬的眼睛。它不仅仅是一个工事,更在心理上极大地提升了谷内众人的安全感。
塔身不算巍峨,但在山谷中已是最高的建筑。由粗壮原木构成的框架深深嵌入石基,中间填充的三合土与碎石使其异常稳固,即便山风凛冽,也仅闻其声,不见其动。通往塔顶的木梯被杨大山反复检查加固,确保万无一失。
值守了望塔成了新的、至关重要的任务。赵铁柱排定了详细的班次,由他、韩铁锤、周青以及另外两名伤势较轻、较为机敏的老兵轮流担任。每班两人,值守两个时辰。
首次轮到韩铁锤值守。他提着那张伴随他多年的猎弓,腰挎短刃,踩着坚实的木梯登上塔顶平台时,心中竟生出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当年在军阵前据守高地的肃穆感。平台四周用粗藤编了半人高的护栏,既保证了安全,又不完全阻挡视线。
此时正值黄昏,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站在这里,视野豁然开朗。谷内,炊烟从几处屋顶袅袅升起,田地里绿浪层层,禽舍旁林周氏正带着水生收拾工具,主屋前杨丫陪着祖父杨老根在散步……谷外,蜿蜒的小径、茂密的山林、更远处那条如同灰色带子般的官道,甚至官道上偶尔移动的、如同蝼蚁般的黑点,都清晰可辨。
“他……看得真清楚。”韩铁锤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对同班值守的同伴感慨。他那惯常火爆的独眼中,此刻映照着晚霞,也映照着脚下这片需要守护的土地和人们,流露出一种此前少有的、沉静的责任感。
了望塔的存在,也让谷内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份从容。妇孺们在近处劳作时,不再需要男丁时刻寸步不离地警戒,只需偶尔抬头望一眼塔上值守的身影,便能安心。夜晚,塔顶悬挂起一盏用鱼油和草芯制作的、光线昏黄却足够醒目的风灯,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晚归的巡逻队,也警示着任何可能的窥伺者。
这份由高度和视野带来的心安,是矮墙和掩体无法替代的。它让“守护”这个概念,变得更加具体和有力。
夏夜,暑气渐消,虫鸣四起。幽谷结束了白日的忙碌,迎来了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主屋前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小堆驱蚊的艾草,烟雾带着特有的清香。众人吃过晚饭,并未立刻散去,而是自然而然地聚拢过来。比起冬日里挤在闷热的屋内,夏夜的户外显然更得青睐。
周氏和林周氏坐在小凳上,手里依旧拿着未做完的针线活,借着尚未完全暗淡的天光和那堆艾草的火光,缝补着衣物。她们的交谈声很低,多是关于明日伙食的安排,或者某块田里庄稼的长势。
杨丫、水生和陈小石几个孩子,则围在李茂身边。今晚李茂没有讲故事,而是用一根树枝,在平整过的泥地上,写下几个简单的字。
“这是个‘人’字。”李茂的声音温和,用树枝指着地上的笔画,“一撇一捺,相互支撑,就像我们谷里的人,要互相帮衬,才能站稳。”
他又写下一个“田”字,“这是咱们种粮食的田,四四方方,里面有纵横的沟垄。”
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伸出小手指,跟着在空中比划。杨丫学得最快,已经能勉强认出这两个字。这种非正式的、融入生活的启蒙,悄然进行着。
杨熙和吴老倌、赵铁柱坐在稍远些的磨盘旁,低声商议着事情。
“塔是建起来了,但光靠眼睛看还不够。”吴老倌捋着胡须,“得定下更细致的示警法子,比如看到不同情况,用什么声音、什么旗号表示,让下面的人立刻明白。”
赵铁柱点头:“是这个理儿。还有,万一……我说万一真有事,塔上的人怎么撤下来,下面的人怎么接应,也得有个章程。”
杨熙认真听着,补充道:“这些章程定下来后,得让所有人都清楚,还得演练几次,形成习惯。”
他们的讨论务实而具体,为这个小小的家园编织着更细密的安全网。
韩铁锤和周青没有参与闲聊,两人坐在阴影里,默默地擦拭着各自的武器。韩铁锤的柴刀被磨得雪亮,周青则小心地检查着他那壶箭的箭羽是否完好,箭镞是否锋利。他们的沉默,与周围的低语声、孩子们的学字声、虫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动与静、柔与刚并存的画面。
杨老根靠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孙石头坐在他身旁的矮凳上。一老一伤,静静地看着这夏夜聚会的情景。杨老根的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满足,孙石头眼中则是对这安稳生活的珍惜与对未来的期盼。
夜空逐渐铺满星斗,银河清晰可见。艾草的烟雾袅袅升起,融入夜色。没有丰盛的筵席,没有华丽的言辞,但这围坐在一起的十六个人,这细碎的交谈声,这专注的神情,这共同守护一份微小而珍贵生活的默契,便是幽谷“缓慢变好”最真实的写照。饱暖之后,心有所安,居有所护,便是这乱世之中,最朴素也最难得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