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余威在七月达到了顶峰。日头像下了火,灼烤着山谷,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田里的庄稼在阳光和雨水的交替催逼下,进入了一年中最关键的生长冲刺期,但也迎来了最严峻的考验。
水,成了命脉。 溪水水位明显下降,露出了更多被冲刷得圆润的卵石。为了保证庄稼灌溉,男人们几乎每日都要花费大量时间,疏通、加深引水的沟渠,甚至在最干旱的几日,需要从更上游的深潭处,一桶桶地将水挑到地势较高的田里。汗水浸透了他们破烂的衣衫,脊背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甚至爆起一层层白皮。
草,是永恒的敌人。** 阳光越烈,雨水越勤,杂草就疯长得越快,与庄稼争夺着本就紧张的水分和地力。孙石头带着杨丫、水生等半大孩子,几乎长在了田里。他们必须趁着清晨和傍晚稍凉快些的时候,弯着腰,将那些顽强的杂草连根拔除。孙石头的身体在持续不断的温和劳作中,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好,虽然依旧不能负重,但长时间的蹲坐和精细动作已无大碍。他的耐心和细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们。
虫害,是新的威胁。** 杨熙最先发现,几株粟米的嫩叶上出现了被啃食的痕迹。他立刻警觉起来,召集众人查看。
“是蚱蜢,还有几种啃叶子的肉虫。”林周氏仔细辨认后,脸色凝重,“往年村里这个时候,也得防着。”
没有现成的农药,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周青和韩铁锤在巡逻之余,多了项任务——徒手捕捉能看到的大型害虫。妇孺们则按照李茂从杂书中看到的、并结合杨熙模糊记忆的土法,采摘某些有刺激性气味的草药,熬煮后喷洒在作物上,聊胜于无地驱赶虫蚁。
了望塔,在苦夏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站在塔上,不仅能监视外界的动静,也能俯瞰整个谷地。值守的赵铁柱就曾敏锐地发现,靠近西边山脚的一片豆田,叶子有些打蔫,显然是灌溉不足。及时的提醒,避免了一片田地的损失。
日子在汗水、警惕和与自然的不懈抗争中缓慢流逝。终于,当八月来临,夜晚的风开始带上第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时,田里的景象悄然发生了变化。粟杆的顶端,开始抽出了细长的穗苞,由青转黄;豆蔓上,细小如米粒的豆荚逐渐成形、鼓胀。那种蓬勃的、近乎贪婪的生长势头放缓了,转而进入沉稳的、积累养分的灌浆期。
人们的情绪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疲惫依旧,但眼神里多了更多的期盼。每日去田边巡视时,不再仅仅是查看水、草、虫,而是开始用手轻轻捏一捏开始硬实的豆荚,掂一掂日渐沉重的粟穗。
“再有个把月,就能收了。”老陈头某日蹲在田埂边,捏碎一块土坷垃,沙哑地说道。他的话,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苦夏的煎熬没有白费。希望的果实,正在最后的日光和渐起的秋风中,一天天变得实在、饱满。
进入八月,随着秋收的临近,一种不同于往年的、更为复杂的情绪在幽谷内部滋生。丰收在望固然令人欣喜,但如何分配这前所未有的、预计将远超去年的大量收获,也成了每个人心底暗自思量的问题。
以往人少,东西也少,大体是按需分配,辅以对出力多者、伤患长者的照顾,大家并无太多异议。但今年不同,人口多了,分工也更细。负责防卫巡逻的赵铁柱、韩铁锤、周青,几乎日日在外,风险最大;杨大山、老陈头负责工具和建设,是技术活,也耗费心神;周氏、林周氏操持全谷后勤,琐碎辛劳;就连孙石头和孩子们,也都在力所能及地出力。
一次晚饭后,韩铁锤看着碗里依旧不算丰盛的饭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等收了粮,咱们这些日日在外头拼命巡山的,总能多吃几碗干饭了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傍晚,还是让不少人听到了。
林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他自家出力主要在田里和辅助,比起韩铁锤他们的风险,自认不如。
周氏盛饭的手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为难。她掌管分配,最知其中不易,既要公平,又要顾及情面。
杨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韩铁锤的话虽直,却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若不提前将规矩立起来,等到粮食真的堆满仓时,潜在的矛盾可能会爆发,损害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团结。
他找到了吴老倌、赵铁柱、李茂和父母,在共议会小屋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商议。
“韩老三的话,糙理不糙。”赵铁柱首先表态,他身为防卫负责人,自然要为手下人考虑,“他们确实辛苦,风险也大。”
周氏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可若分得太分明,会不会伤了和气?林三他们家,干活也算踏实……”
杨大山沉默片刻,道:“干活分门别类,出力大小不一,是该有个说法。不然,时间长了,肯出力的心里也会有疙瘩。”
吴老倌捻着胡须:“所以,得立个章程,把‘按劳分配’这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定下来。让大家心里都有个谱,知道自己出力能得什么,也免得私下猜忌。”
李茂点头:“然也。还需兼顾‘保障基本’,如孙石头、杨老丈,无法出力者,亦需有一份活命之粮,方显仁恕之道。”
杨熙综合了众人的意见,心中有了计较。几天后的傍晚,他趁着大家都在,将成立“共议会”和确立分配原则的想法提了出来。
“……往后,谷内大事,由共议会商议决定。共议会由七人组成:我,吴老倌爷爷,赵铁柱叔,我娘,我爹,李茂先生,还有陈老爹。”他清晰地说出名单,并解释了各自代表的方面。
提到老陈头时,这位一直沉默的石匠明显愣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杨熙,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低下头,默认了。
“至于分配,”杨熙环视众人,声音沉稳,“定下‘按劳分配’与‘保障基本’两条原则。按劳分配,就是根据出力大小、活计轻重、风险高低,来决定分多少。保障基本,就是确保咱们谷里每一个人,哪怕他出不了大力,也有一份能活命的口粮。”
他详细解释了这两条原则的具体考虑,比如防卫、狩猎风险高,计劳时会多算;工匠技术性强,也会考量;后勤琐碎辛苦,同样不可或缺;即便是孩子做些轻省活计,也能计上一份。而对于孙石头、杨老根,则由公中保障。
这番话,既认可了韩铁锤等人的付出,也安抚了像林三这样出力相对较少的家庭,更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要在幽谷,就不会被饿死。
韩铁锤听完,咧开嘴笑了:“这么分,公道!老子没意见!”
林三也明显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周氏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老陈头依旧没说话,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一分。
规矩的萌芽,在这夏秋之交的夜晚,伴随着对丰收的期盼和对公平的渴望,破土而出。它或许还不够完善,但标志着幽谷这个集体,开始尝试用理性的规则,来平衡内部复杂的利益和情感,向着一个更具韧性的社群稳步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