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吴老倌和韩铁锤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没过小腿的积雪中,朝着周青打探到的、那支巡检司队伍临时驻扎的村落方向行去。韩铁锤憋着一肚子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牢记杨熙的叮嘱,紧紧跟在吴老倌身后,强忍着没有发作。
吴老倌则显得平静许多,他裹紧了身上的旧皮袄,目光不时扫过周围的地形,将路径和可能的撤退点默默记在心里。他手中那根充当拐杖的木棍,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印痕。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前方山坳里出现了几缕歪歪扭扭的炊烟。靠近了些,便能看见一个大约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此刻却显得死气沉沉。村口歪斜的篱笆墙被人为地破坏了好几处,一些屋舍有被焚烧过的痕迹,雪地上能看到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印,甚至还有一些未能完全被积雪覆盖的、已经发黑的血渍。
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村民,正麻木地在村口清理着积雪,看到吴老倌和韩铁锤这两个陌生面孔,尤其是韩铁锤那彪悍的体型和腰间明显是武器的柴刀,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吴老倌停下脚步,朝着那几个村民拱了拱手,脸上挤出和善的笑容:“几位乡亲,叨扰了。老夫是南边山里的猎户,想打听一下,官军……是不是驻在村里?”
一个胆大些的老农颤巍巍地指了指村子中央一处看起来最齐整的砖石院落,声音发颤:“在……在赵大户家……几位军爷,可……可不好惹……”他话没说完,就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
吴老倌道了声谢,示意韩铁锤跟上,朝着那处院落走去。越靠近,越能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气氛。院落门口守着两个挎着腰刀、穿着号褂的兵丁,虽然站得歪歪扭扭,眼神却带着一股兵痞特有的蛮横和打量。院子里传来喧哗声、猜拳行令声,以及女人隐隐的哭泣声。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兵丁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斜着眼打量着吴老倌和韩铁锤,尤其在韩铁锤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吴老倌上前一步,将身体微微佝偻,显得更加老态龙钟,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军爷辛苦。小老儿是南边幽谷的管事的,特来求见雷大人,有点……山里的土产,孝敬军爷们。”他说着,示意韩铁锤将那个装着山酢和皮子的小包袱微微敞开一点。
那兵丁看到皮子的成色,眼睛亮了一下,又狐疑地看了看吴老倌和明显不好惹的韩铁锤,挥了挥手:“等着!”转身进了院子。
没过多久,那兵丁出来,语气好了些:“进去吧,雷大人正好有空。不过,家伙留下。”他指了指韩铁锤的柴刀。
韩铁锤眉头一拧,就要发作。吴老倌悄悄拉了他一下,对兵丁笑道:“应该的,应该的。”示意韩铁锤将柴刀放在院门旁。
两人走进院子,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吃剩的骨头、空酒坛子扔得到处都是。七八个兵丁正围坐在一个石磨盘旁喝酒吃肉,看到他们进来,都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屋的门帘掀开着,能看到一个穿着武官服色、面色黝黑、留着络腮胡的粗壮汉子,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怀里还搂着一个衣衫不整、瑟瑟发抖的村姑。想必这就是雷副巡检。
吴老倌深吸一口气,拉着韩铁锤走到屋门前,躬身行礼:“山野小民,拜见雷大人。”
雷副巡检抬起醉眼朦胧的眼睛,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韩铁锤身上顿了顿,又落到吴老倌手中的包袱上,粗声粗气地道:“幽谷?就是南边那个山坳坳?听说你们那儿,弄得不错啊?怎么,知道孝敬本官了?”
他的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威胁。韩铁锤的拳头在身后死死握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吴老倌脸上笑容不变,将包袱轻轻放在门边的桌上打开:“不敢当大人夸赞。就是些山里的野物皮子,还有自家酿的一点酸酢,不成敬意,给军爷们尝个鲜,驱驱寒气。”他刻意回避了“组织”、“实力”等字眼,只强调“山野”、“自家”。
雷副巡检对皮子似乎不太感兴趣,倒是拿起那罐山酢,拍开泥封闻了闻,浓烈的酸香让他精神一振。“嗯?这酢有点意思。”他直接对着罐口喝了一口,咂咂嘴,“够味!比酒得劲!”他放下罐子,重新打量吴老倌,眼神锐利了些,“说吧,找本官什么事?不会就为了送这点东西吧?”
吴老倌微微直起身,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却稍稍加重了几分:“不敢瞒大人。我们幽谷,就是几十口逃难的山民,聚在一起,刨点食,勉强活命。听说大人在此剿匪,保境安民,特来拜见。只是……我们那边偏僻,也没什么油水,就怕万一有不开眼的匪类流窜过去,或者……被什么误会了,惊扰了大人的军务,那就罪过了。所以小老儿斗胆,想来讨大人一句话,求个平安。”
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既点明了幽谷的存在和“没什么油水”(示弱),又暗示了可能存在的“匪类”和“误会”(潜在威胁),最后落脚于“求个平安”,实际是试探对方的态度和条件。
雷副巡检眯起眼睛,盯着吴老倌,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屋子里只剩下他敲击桌面的声音和外面兵丁的喧哗。韩铁锤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暴起发难。
半晌,雷副巡检才嘿嘿一笑,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你们倒是乖觉。本官奉命剿匪,自然要保一方平安。不过嘛……这大军出动,粮草消耗巨大啊。你们既然有心,以后……每个月,送五十石粮食,二十张这样的皮子,还有这山酢,来个十罐八罐的,本官就保你们幽谷,平安无事。如何?”
五十石粮食!二十张皮子!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几乎是要抽干幽谷的血!韩铁锤眼睛瞬间红了,呼吸粗重起来。
吴老倌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但他迅速恢复常态,苦着脸道:“大人明鉴啊!五十石粮食……就是把我们谷里所有人都卖了,也凑不出来啊!我们满打满算,一年收成也就将将够自己糊口,还有老弱妇孺要养活……皮子和山酢,制作不易,产量有限,实在……实在拿不出这么多啊!”
他开始讨价还价,极力诉说幽谷的贫困和不易,将对方开出的价码拼命往下压。他知道,第一次接触,绝不能轻易答应对方的条件,否则以后只会被得寸进尺地勒索。
最终,经过一番唇枪舌剑,雷副巡检似乎也考虑到逼得太紧可能适得其反,或者觉得幽谷确实榨不出太多油水,勉强将“供奉”降到了每月粮食二十石,皮子十张,山酢五罐。这依然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负担,几乎要耗去幽谷小半的收入。
“就这么定了!”雷副巡检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个月这个时候,把东西送到这里来!少一粒粮食,别怪本官不讲情面!”他语气凶狠,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是,是……小老儿记下了。”吴老倌躬身应道,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卑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
带着这份用屈辱换来的、暂时的“平安协议”,吴老倌和韩铁锤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村落。回去的路上,韩铁锤一直沉默着,脸色铁青,直到远离了村子,他才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棵老松树上,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他低吼着,声音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吴老倌看着远方幽谷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活着,才有以后。这笔账,我们先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