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已有几分炙热,透过浓密的枝叶,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试验田里的粟苗已长到半尺高,绿油油地连成一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林三赤着脚,挽着裤腿,正小心翼翼地按照“区田法”的要求,在划定的小块区域内间苗,将过于密集的弱苗拔除,确保健壮的禾苗有足够的生长空间。他的动作仔细而轻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这片试验田寄托着他,乃至整个幽谷对来年丰收的厚望,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水转翻车在经过杨丫建议的调整和后续几次细微改进后,运行逐渐稳定。虽然提水效率依旧不算高,但那缓缓转动、孜孜不倦地将溪水提升到坡上导流渠的景象,已然成为幽谷一道令人安心的风景。几个半大的孩子,包括林水生和陈小石,正轮流值守在翻车旁,负责清理偶尔卡住的杂草,并按照林三的吩咐,控制着流向不同田块的水量。知识的种子和责任的意识,一同在这些少年心中萌芽。
就在这一片看似平静祥和的劳作氛围中,一个急促的身影,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周青如同猎豹般从谷口方向的山林间窜出,他的脚步迅捷而轻盈,落地几乎无声,但脸上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他没有停留,径直朝着共议会小屋和工棚方向疾步而去。沿途正在晾晒布匹的周氏、在工棚旁整理新烧制出来砖块的杨大山,都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紧。
周青首先找到了正在工棚里与李茂核对物资清单的杨熙。
“熙哥儿,”周青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山雨欲来的紧迫感,“外围有情况。”
杨熙立刻放下手中的竹简,对李茂使了个眼色,三人迅速走到工棚外一处僻静的角落。李茂下意识地将记账的炭笔和木牍攥紧在手心。
“慢慢说,什么情况?”杨熙的声音沉稳,但眼神锐利如刀。
周青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我按例在东北方向三十里外的山林巡逻,接近我们与王老栓约定的那个秘密接触点附近时,发现了异常。不是野兽,是人的脚印,很杂乱,至少有四五个人,在那里徘徊了很久,还在岩石后面发现了这个。”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半块被捏得变形、沾着泥土的麦饼,那饼子粗糙发黑,一看就不是幽谷内部的食物。
“生人?”李茂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是路过,还是……”
“不像路过。”周青摇头,语气肯定,“脚印在原地打转,有隐藏和窥伺的痕迹。而且,我顺着脚印反向追踪了一段,方向是指向黑风坳那边,张、王两户的方向。”
杨熙的心猛地一沉。黑风坳,正是他们刚刚建立起外围互助关系的两户人家所在。难道是王老栓走漏了风声?还是那两户人家出了问题?亦或是……单纯的巧合?
“你回来路上,可发现有人跟踪?”杨熙追问。
“没有,”周青肯定地回答,“我绕了远路,反复确认过,尾巴甩干净了。”
就在这时,吴老倌和赵铁柱也闻讯赶了过来。韩铁锤正巧在附近打磨他的腰刀,见状也提着刀凑了过来,粗声问道:“咋了?出啥事了?”
周青将情况又复述了一遍。吴老倌听完,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吏断案般的沉肃。赵铁柱则面色一寒,右手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扫向谷口方向,如同警惕的头狼。
“黑风坳……张、王两家……”吴老倌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王老栓贪利惜命,当不敢主动出卖我们。那两户人家,老朽观察过,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骤然得我们相助,感激尚且不及,应也无此胆量招惹是非。那么,最可能的是……他们被盯上了,连带着,我们提供给他们的东西,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
“是那些收保护费的混混?”韩铁锤眼睛一瞪,怒气上涌,“他娘的!肯定是刘扒皮手底下那些杂碎!看那两家人忽然有了好种子、好农具,眼红了,顺藤摸瓜想找到咱们!”
“很有可能。”赵铁柱沉声道,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周青发现的脚印,就是探路的爪子。他们不敢贸然进山,但在外围窥伺,打听‘山里那伙人’的虚实。”
李茂担忧地开口:“如此一来,我们的隐匿性……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他们这次只是在外围探查,下次呢?若是确定了我们的大致方位,甚至摸清了进出道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幽谷最大的优势之一,就是其位置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就如同失去了天然的屏障,将直接面对外界的恶意与觊觎。
杨熙沉默着,目光扫过眼前众人凝重的面孔,又越过他们,看向山谷内那些对此尚一无所知、仍在安心劳作的人们。他看到母亲周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正担忧地望着这边;看到妹妹杨丫和林水生几个孩子,好奇地从翻车那边探头张望;看到林三依旧弯着腰,在那片希望的试验田里精心侍弄着禾苗。
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压在了他的肩头。作为核心决策者,他不能乱。
“情况尚未明朗,但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杨熙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周青叔,辛苦你,立刻带两个机灵的好手,再出谷一趟。不要惊动黑风坳那两户,暗中观察,重点是查明那些窥伺者的身份、人数、装备,以及他们是否还有同伙,老巢在哪里。记住,以侦察为主,非万不得已,不可动手。”
“明白!”周青抱拳领命,眼神锐利,转身就要去点人。
“铁柱叔,”杨熙看向赵铁柱,“谷内防卫即刻起提升等级。了望塔加派双岗,十二时辰不间断警戒。巡逻队次增加,范围扩大到谷口外五里。所有护卫队员,武器不离身,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好!”赵铁柱重重点头,立刻转身去安排布置,雷厉风行。
“吴老伯,”杨熙又看向吴老倌,“劳您再仔细回想,与王老栓接触,以及与张、王两家建立联系的过程中,可有任何可能泄露谷内信息的疏漏?另外,我们可能需要再次动用您的关系网,打听一下刘扒皮最近的动向,以及他手下那些混混的活跃情况。”
吴老倌捻须沉吟,面色凝重:“老朽省得。接触过程皆按既定章程,王老栓所知有限,那两户更是不知根底……或许,问题还是出在那些物资上。崭新的铁锄,优质的种子,对于山外的穷苦人家来说,太过扎眼了。刘扒皮那边,我这就设法联系旧识打听。”
杨熙最后看向李茂和闻讯赶来的周氏:“李茂先生,娘,请你们安抚好谷内众人,暂时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但也要让大家心中有数,近期非必要,不得随意出谷,尤其是妇孺。”
众人领命,各自匆匆离去执行。方才还弥漫着生产劳作气息的幽谷,仿佛一张慢慢拉开的弓弦,虽然表面依旧平静,但内在已然绷紧,透出一股凛然的肃杀之气。
韩铁锤看着众人散去,凑到杨熙身边,瓮声瓮气地问:“熙娃子,那俺呢?俺干啥?”
杨熙看着这位勇猛却略显急躁的叔父,沉声道:“铁锤叔,你是谷内重要的战力,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应对硬仗。另外,督促好队员们检查、保养武器,尤其是弓弩和皮甲。”
韩铁锤用力一拍胸膛:“放心吧!俺的刀早就渴着饮血了!那些杂碎敢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他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转身大步走向队员们聚集的方向。
杨熙独自站在原地,初夏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溪水的湿气拂过他的面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暗影已然再现,并且直接指向了幽谷赖以隐匿的边界。这一次,不再是远方的流言和潜在的威胁,而是近在咫尺的窥伺与挑衅。幽谷这艘刚刚启航不久的小船,迎来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风浪考验。是继续隐忍,还是果断亮剑?如何在不暴露全部实力的情况下,消除这迫在眉睫的威胁?一个个问题在他脑海中飞速盘旋。他知道,接下来的抉择,将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