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几场透雨过后,山间的绿色愈发浓重,仿佛能拧出汁来。试验田里的禾苗蹿高了一截,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叶片,长势明显优于旁边采用传统方式种植的田块,这让负责照料的林三脸上整日都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和几分如释重负。水转翻车在经历了数次微调后,运行愈发平稳,那缓慢却持续的提水声,伴随着溪流的哗哗声,成了山谷最动人的乐章。
然而,潜在的危机感并未远离。与刘扒皮的短暂交锋,如同在幽谷外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双方都保持着警惕的静默。周青的侦察小队加大了对外围,尤其是黑风坳方向的巡逻频次,确保那“井水不犯河水”的脆弱平衡不被打破。也正是在这种外松内紧的氛围中,一个意外的消息,通过王老栓这条线,悄然传入了谷内。
“两个外地人?要投奔我们?”杨熙看着面前显得有些紧张又带着几分讨好的王老栓,眉头微蹙。吴老倌、赵铁柱、李茂等人也都在场,目光齐刷刷落在王老栓身上。
王老栓搓着手,哈着腰,小心翼翼地回话:“是,是这么回事儿,熙哥儿,吴老哥,赵爷。是父子俩,看着挺落魄,从北边来的,说是……说是会烧窑的手艺人。原来的主家遭了兵灾,窑厂毁了,他们逃难至此,听说这山里有人家收留流民,就想来碰碰运气。我……我瞅着他们不像歹人,那当爹的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跟泥土火炭打交道的,而且他们只要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成,不敢多求。我就……就壮着胆子,先来跟诸位通禀一声。”
“烧窑的手艺人?”杨大山眼睛一亮,下意识地看向工棚东侧那座仍在冒着一缕青烟的砖窑。上次烧制,虽然成品率有所提升,但砖块的质量、规整度依旧不尽如人意,火候的掌控、窑炉的结构,都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他和老陈头摸索得极其艰难。若真是有经验的窑工,那简直是雪中送炭!
吴老倌却显得更为谨慎,他盯着王老栓,缓缓问道:“王老栓,你可知他们底细?原主家是何人?因何遭灾?他们又是如何准确知道‘这山里有人家’的?你可曾仔细盘问过?”
王老栓被吴老倌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慌,额角见汗:“这个……吴老哥,我,我也问了。他们说原主家是北边一个姓李的土财主,专门烧陶器卖给行商的,具体地方他们也说不清,口音倒是北边的不假。遭灾是因为一股流寇过境,把庄子抢了烧了。至于怎么知道咱们……他们说是沿途听其他逃难的人零星提起,说这西南深山里有猎户村落,心善,能活命。我……我看着他们可怜,又确实像有手艺的,就……”
赵铁柱冷哼一声:“逃难的人都能知道我们?这风声未免传得太快了些!焉知不是刘扒皮或者别的什么对头派来的探子?”
李茂沉吟道:“铁柱兄所虑不无道理。然,若真是手艺精湛的窑工,对我等而言,确是急需之才。弃之可惜,纳之风险难测。”
杨熙沉默片刻,问道:“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就在黑风坳山口外面等着,我让他们在那儿等信儿,没敢带近。”王老栓连忙回答。
“去看看。”杨熙做出了决定,“但需谨慎。铁柱叔,麻烦您挑选几个好手,随我和吴老伯、大山叔一起去。李茂先生留在谷内。我们不见人,先远远观察。若情况不对,立刻撤回。”
一个时辰后,杨熙、吴老倌、杨大山在赵铁柱和四名精锐护卫的暗中保护下,悄然抵达黑风坳外围的一处高坡,借着茂密的灌木丛遮掩,向下望去。
只见山口外不远处的树荫下,果然蜷缩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约莫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衣衫褴褛,满面风霜,正靠着一棵树干闭目休息,即使睡着,眉头也紧紧锁着,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愁苦。年轻的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瘦高,面色焦黄,正警惕地四处张望,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和对未来的迷茫。两人身旁放着两个破旧的包袱,以及一些零碎的、似乎是制陶工具的东西。
杨大山仔细打量着那老者露在外面的双手,虽然隔着距离,也能看到那双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一些烫伤的旧痕,确实是常年与窑火泥土打交道的样子。他低声道:“看那手,不像假的。”
吴老倌观察着两人的神态举止,尤其是那年轻人不时看向老者时流露出的依赖与担忧,低语道:“神情不似作伪,确有落难之人的惶惑与疲惫。若真是探子,这演技也未免太过高明。”
杨熙的目光则更多停留在那些散落的工具上,虽然破旧,但种类齐全,保养得却不算好,符合逃难之人的处境。“光看外表,难辨真伪。终究要试过才知道。”
他沉吟片刻,对赵铁柱道:“赵叔,劳烦您带两个人,绕到他们侧后方,防止他们有同伙埋伏。我和吴老伯、大山叔过去会会他们。”
赵铁柱点头,打了个手势,带着两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没入林中。
杨熙三人整理了一下衣着,这才不紧不慢地从山坡上走了下去。
听到脚步声,那年轻人猛地惊醒,警惕地站起身,将老者护在身后。老者也睁开了眼睛,混浊的目光中带着惊疑和一丝微弱的期盼。
吴老倌走在最前,在距离他们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拱手道:“两位朋友,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那年轻人张了张嘴,似乎有些紧张,一时没说出话。身后的老者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年轻人的胳膊示意他放松,然后向着吴老倌深深作了一揖,声音沙哑干涩:“这位老哥请了。小老儿姓陶,名金山,这是犬子陶青。我们原是北边李家庄窑厂的匠户,专事烧造陶器。月前庄子里遭了马匪,东家没了,窑也毁了,我们父子侥幸逃得性命,一路南逃至此。听闻……听闻这山中多有善心人家,能予人活路,故此前来相投。只求一隅之地容身,一口薄饭果腹,愿以微末技艺,效犬马之劳。” 他话语恳切,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说完又是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杨熙仔细观察着陶金山的神态,见他眼神虽然疲惫,但提到“窑厂”、“烧造”时,那混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难以磨灭的光亮,那是一种手艺人对自身技艺的本能执着。
杨大山上前一步,直接问道:“你说你会烧窑,都会烧些什么?用什么土?怎么看火候?一窑烧多久?”
陶金山见问及专业,精神微微一振,答道:“回这位爷的话,小老儿祖传就是吃这碗饭的,寻常的盆、罐、碗、瓮都能烧。土要看质地,一般用黏性足的黄土或红土,淘洗去杂,踩踏揉捏至熟。火候最是关键,观火焰之色,由红转黄,再至白亮,需得稳,不能急,也不能断。烧寻常陶器,视器物大小、窑炉情况,短则一日夜,长则两三日夜不等。熄火后,封窑焖透,瓷器则更繁复些……”他侃侃而谈,虽然气力不足,但条理清晰,术语准确,显然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
杨大山与吴老倌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这番对答,不像外行人能编造出来的。
杨熙心中已有计较,他开口道:“陶老伯,我们山中确实缺烧窑的匠人。不过,山谷僻陋,有我们自己的规矩。若要入谷,需得遵守规矩,劳作换取衣食。而且,入谷之前,需得证明你确有真才实学。”
陶金山连忙道:“应当的,应当的!但凭吩咐!小老儿愿试!”
“好。”杨熙指向山谷方向,“我们谷中正在尝试烧砖,但成品不佳。就请陶老伯父子,协助我们改进砖窑,烧出一窑合格的砖来。若能成,便可入谷安身。若不成……”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陶金山没有丝毫犹豫,再次躬身:“必竭尽全力!”
于是,这对意外到来的父子,被蒙上眼睛,由周青等人仔细护送(兼带监视),进入了他们渴望已久的、能提供庇护的幽谷。他们首先被安排在一处临时清理出的山洞居住,活动范围受到限制。随后,杨大山和老陈头带着他们来到了砖窑前。
看到那座由泥土碎石垒砌、结构在他看来颇为简陋的砖窑,陶金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沉浸到对窑体的观察中。他围着砖窑转了几圈,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又抓起一把窑壁的土在手里捻了捻。
“爷,”他转向杨大山,语气变得专业而自信,“这窑……恕小老儿直言,垒得有些草率了。烟道设置不甚合理,抽力不足,火膛布局亦可优化,导致窑内温度不均,这是砖块生熟不一、开裂变形的主因。还有这耐火土,质地也差了些,不耐长久烧灼。”
他指着几处关键部位,一一说出弊端和改进方案,听得杨大山和老陈头频频点头,眼中异彩连连。这陶金山,果然是有真本事的!
接下来的几天,在陶金山父子的主导下,砖窑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造。重新规划火膛和烟道,加固窑壁,寻找更优质的耐火土进行修补。陶金山虽然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但干起活来一丝不苟,对每一个细节都要求严格。他的儿子陶青则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执行力极强,显然是打下手的好料。
幽谷的众人,都默默关注着砖窑的变化。这意外的来客,究竟是真的人才,还是潜在的威胁?答案,或许就藏在那即将再次燃起的窑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