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卫所坐落在一片地势稍高的土垣上,以夯土垒砌的围墙比刘扒皮的庄园高了不止一筹,墙头可见持戈巡哨的兵丁身影,虽显散漫,却也带着一股官家的威严。辕门高大,两侧站着四个按刀而立的军士,眼神倨傲地扫视着过往的零星行人,看到衣着稍显体面者,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贪婪。
吴老倌带着两名护卫,牵着驮负礼物的驮马,来到辕门前百步便停下。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一名护卫低声嘱咐了几句,那护卫点头,独自上前,向守门的军士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名帖和一小串铜钱,陪着笑脸道:“军爷辛苦,小的是山中猎户村落的乡民,奉村里长者之命,特来拜见新任雷将军,略表乡野敬意,还望军爷行个方便,通禀一声。”
那军士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铜钱,又瞥了一眼名帖上“山中乡老吴某”几个还算工整的字,脸上的倨傲稍敛,哼了一声:“等着!”转身进了营门。
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就在吴老倌感觉腿脚都有些发麻时,那军士才慢悠悠地出来,挥了挥手:“进去吧,将军在二堂。马和东西留在外面,人跟我来。”
吴老倌示意护卫留在原地看管礼物,自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跟着那军士迈步走进了卫所。一入营门,一股混杂着汗臭、马粪和劣质油脂的气味扑面而来。营内房舍大多破败,校场上杂草丛生,只有零星几个兵丁聚在一起赌钱晒太阳,看到吴老倌进来,都投来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目光。军纪之涣散,可见一斑。
引路的军士将他带到一处相对齐整些的厅堂外,低声道:“就在这儿等着。”说完便自行离开了。
吴老倌垂手立于廊下,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仔细捕捉着堂内的动静。只听一个粗豪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正在训斥人:“……区区三百两也敢拿来搪塞本将?当我是叫花子吗?告诉你家主子,三日之内,凑不齐五百两‘助饷’,就让他那破寨子自己掂量着办!”接着便是一阵唯唯诺诺的告饶声和仓皇退出的脚步声。
片刻后,一个亲兵模样的汉子出来喊道:“哪个是山里来的?进来!”
吴老倌整了整衣衫,迈步走进二堂。堂内陈设简单,主位上坐着一人,年约三旬五六,面色微黑,豹头环眼,颌下留着短髯,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武官常服,虽未披甲,但一股跋扈骄悍之气扑面而来,正是新任黑山卫所守备雷彪。他两旁站着几个按刀的亲随,眼神凶狠。
吴老倌上前几步,依照平民见官的礼数,深深一揖到地:“山野小民吴某,拜见雷将军。”
雷彪抬了抬眼皮,目光在吴老倌身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大剌剌地问道:“你就是山里那伙猎户村的?来找本将何事?”声音洪亮,震得堂内似乎都有回响。
吴老倌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谦恭:“回将军话,小民等确是山中猎户,聚在一起不过图个温饱,躲避兵灾。闻听将军虎威,震慑四方,特备了些山中野物土产,前来拜见,聊表心意,只求将军庇护,使我等小民能得安生。”说着,他示意跟进来的亲兵将带来的礼物抬了上来——五罐山酢,两张狐皮,还有那箱沉甸甸的青砖。
雷彪目光扫过那些礼物,在看到青砖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山酢?狐皮?还有这砖头?哼,你们山里人,倒是实在。”他语气中的不满显而易见,显然觉得这些礼物寒酸,配不上他的身份。“本将奉命镇守此地,保境安民乃是分内之事。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拖长了音调,“这兵要练,马要喂,剿匪安民哪一样不要钱粮?你们既受庇护,也该有所表示才是。”
吴老倌心中凛然,知道正题来了,连忙躬身道:“将军明鉴,我等山野小民,生计艰难,全靠狩猎采集度日,偶用些山货与行商换点盐铁,实在……实在贫瘠,恐难当大军所需。”他刻意将“贫瘠”二字咬得重了些,脸上挤出几分愁苦。
“贫瘠?”雷彪嗤笑一声,指了指那箱砖,“都能自己烧砖了,还跟本将哭穷?当我雷彪是三岁孩童不成?”他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压迫感,“本将也不为难你们。既然有产出,那就按规矩来。所有山货皮货,乃至这砖瓦,皆需经卫所核定,统一发卖,所得钱粮,抽取五成作为‘助饷’、‘厘金’。另外,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需登记造册,随时听候征调服役。如何?”
五成抽佣!还要登记造册,随时征调!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掠夺和奴役!一旦答应,幽谷将彻底沦为这雷彪的私人钱庄和兵源库,永无宁日!
吴老倌心中怒意翻涌,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惶恐:“将军……将军明察啊!烧砖不过是偶一为之,费力甚巨,产出有限,实在不堪重税。至于男丁……山中猎户散漫惯了,恐难约束,若冲撞了军爷,反为不美。还望将军体恤小民艰难,高抬贵手……”他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雷彪的神色,见其面露不耐,立刻话锋微转,带着试探,“小民等愿再筹措些许‘心意’,奉与将军,只求将军宽限些时日,容我等慢慢适应……”
他这是在用模糊的“后续孝敬”来拖延时间,也是想试探这雷彪的底线和贪婪程度。
雷彪闻言,眯着眼睛打量了吴老倌片刻,似乎在权衡。他初来乍到,根基未稳,也需要时间梳理内部和压服地方。眼前这老家伙看着油滑,但态度还算恭顺,若能细水长流,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更重要的是,他确实还没完全摸清这“山中猎户村落”的底细,贸然逼迫太甚,万一真是块难啃的骨头,或者背后有什么牵扯,反而不美。
“哼,量你们也拿不出更多了。”雷彪最终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也罢,本将初来,便给你们些许宽容。这次带来的东西,本将收下了。至于登记造册、缴纳厘金之事……容后再议。你们好自为之,若让本将发现有所隐瞒,或者阳奉阴违,哼!”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声冷哼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是是是,多谢将军体恤!小民等绝不敢隐瞒!”吴老倌连忙躬身应承,心中却无半分轻松。这雷彪,贪婪酷烈,绝非易与之辈,所谓的“容后再议”,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
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探听到的宝贵情报,吴老倌退出了二堂,在那些军士不怀好意的目光中,快步离开了黑山卫所。他知道,幽谷与这位雷将军之间,必有一番更为激烈的较量。而时间,变得更加紧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