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所兵丁扬起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定,幽谷入口处的气氛却已凝滞如冰。吴老倌手中那卷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手臂微微颤抖。李茂盯着文书上那些墨迹淋漓的字句,脸色发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计算那“助饷粮”的惊人数目。赵铁柱胸膛剧烈起伏,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追出去。
“欺人太甚!这他娘的是要吸干咱们的血啊!”韩铁锤终究是没忍住,低吼出声,声音因愤怒而扭曲,“五十石粮!五十张皮!还要派个祖宗来天天盯着?老子这就去砍了那几个鸟兵,咱们跟他拼了!”
“铁锤!住口!”赵铁柱一声断喝,虽同样愤怒,却尚存一丝理智,“拼?拿什么拼?那是官军!咱们杀了他们,就是造反!雷彪正好有借口调大军来剿,到时候,谷里老少一个都活不了!”
“那……那难道就真按他说的,把咱们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都交出去?以后就任由那什么狗屁厘金官骑在头上拉屎?”韩铁锤双目赤红,不甘地低吼。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始终沉默的杨熙。他站在那儿,身形挺拔,面色平静得有些异常,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常人难以察觉的波澜。他缓缓从吴老倌手中接过那份沉重的文书,指尖在冰凉的纸面上划过,仿佛在触摸那文字背后雷彪贪婪而冷酷的嘴脸。
“硬拼,是下下之策,如同以卵击石。”杨熙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现场的躁动,“顺从,则是自断生路,将幽谷命脉拱手让人。”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每一张焦虑而愤怒的面孔,“为今之计,唯有‘拖’。”
“拖?”李茂疑惑地重复,“可文书上只给了十天……”
“正是因为这期限紧,任务重,我们才更有理由‘拖’。”杨熙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吴老伯,您经验丰富,您看,若是寻常山村,接到这等苛刻的谕令,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吴老倌浑浊的眼睛微微一亮,立刻明白了杨熙的意图:“自然是叫苦连天,哭穷诉难,想尽办法拖延搪塞,以求减免。”
“不错!”杨熙点头,“我们便要做出这般姿态。不仅要拖,还要拖得合情合理,拖得让那雷彪觉得我们虽不愿,却又无力反抗,只能苦苦哀求,缓慢筹措,让他觉得这块骨头虽然难啃,但终究还是能榨出些油水,不至于立刻掀桌子。”
他详细布置策略:
“第一,丁口田册。五日内,我们‘造’一份册子送去。但这册子,不能全真,也不能全假。人口可大致如实,但年龄结构上做些文章,多报老弱,少报青壮。田亩则大大缩水,只报已开垦的熟田,且亩产往低里报,新开垦的试验田和规划中的田地一概不提。让他觉得我们人丁不旺,产出有限。”
“第二,筹措‘助饷粮’。十日期限一到,我们绝不交齐。由吴老伯亲自去一趟卫所,带着……五石粟米,十张皮子,二十罐山酢去。就说是倾尽所有,砸锅卖铁才凑出这些,剩下的实在无力筹措,跪求将军宽限,容我们慢慢‘生产’、慢慢‘狩猎’。”
“第三,陈情诉苦。吴老伯去时,姿态要放到最低,言辞要极尽凄苦。就说山中贫瘠,猎户生活如何艰难,去年收成不好,今年兽群稀少,前番剿匪又耗尽了积蓄……总之,要让他觉得我们已是油尽灯枯,再逼就要散伙了。”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杨熙目光锐利地看向周青和周氏,“在此期间,我们必须动用一切手段,摸清这雷彪的底细!他有何背景?有何嗜好?有何弱点?在卫所内人缘如何?与上司、同僚关系怎样?家中可有父母妻儿?这些信息,至关重要!胡驼子、秦马帮、何商人,甚至刘扒皮那边,看看能否旁敲侧击出些消息。知己知彼,方能寻隙而动!”
这一番安排,听得众人心绪起伏。韩铁锤虽然觉得憋屈,但也知道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嘟囔道:“拖……能拖到几时?那雷彪又不是傻子。”
“能拖一时,便是一时。”杨熙沉声道,“时间,对我们最是宝贵。我们需要时间消化新附人口,需要时间提升护卫队战力,需要时间积累物资,更需要时间……找到这头恶狼的软肋!”
“拖”字诀,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是乱世弱者在强权压迫下,一种以柔克刚的生存智慧。它需要极大的耐心、精细的演技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握。
接下来的几天,幽谷表面上一片愁云惨淡。李茂带着几个识字的,开始“精心”编造那份丁口田册,数字反复斟酌,务求看起来真实可信又足够“贫弱”。周氏则带着妇人们,从粮仓中清点出那为数不多的“首期”贡品,每一石粮食,每一张皮子,都让她心疼得直抽气。吴老倌则闭门不出,反复推敲着去卫所时该如何哭穷,如何表现得既畏惧又忠诚,既可怜又无奈。
而在暗地里,周青和他手下的侦察队员,以及通过各路行商传递信息的网络,都悄然运转起来,目标直指黑山卫所守备——雷彪。一场无声的情报战,在阴影中展开。
幽谷,就像暴风雨中顽强生长的藤蔓,面对即将压顶的巨石,选择了暂时弯曲,积蓄力量,寻找着石缝中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