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已然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打在幽谷加固过的矮墙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杨熙独自一人,踏着略显沉重的步子,登上了谷内最高的了望塔。塔楼以新烧制的青砖垒砌了基座,比以往更加坚固,站在上面,整个幽谷的景致尽收眼底。
他扶着冰凉粗糙的垛口,极目远眺。
脚下,是一片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景象。原本杂乱的缓坡地被开垦成层层梯田,虽然秋收已过,田里只剩下些枯黄的秸秆根茬,但那规整的田垄阡陌,无声地诉说着春华秋实的轮回与希望。靠近谷底溪流的地方,水转翻车在秋风中静静伫立,流水槽口还挂着些许水珠,映着夕阳,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昭示着人力与自然之力的巧妙结合。
工棚区域比以往扩大了一倍有余。砖窑静静地卧在东侧,陶金山父子正在窑口检查着下一次烧制的坯体,隐约能听到陶青就某个土料配比向父亲请教的声音。旁边新规划的工坊区已初具雏形,杨大山正带着几个学徒,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似乎是在尝试制作更复杂的织机部件。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和泥土的气息。
靠近山壁的居住区,不再是当初简陋的窝棚,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虽然低矮却整齐坚固的木石结构屋舍,有些甚至已经开始用新烧的青砖砌筑墙基。屋顶上大多铺着厚实的茅草,少数几间已经开始试用烧制的瓦片。傍晚的炊烟从各家各户袅袅升起,带着粮食温暖的香气,与山谷中的暮霭交融在一起。
打谷场方向,传来护卫队操练的呼喝声与整齐的脚步声。赵铁柱浑厚的口令声隐约可闻,韩铁锤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偶尔响起,似乎在纠正某个队员的动作。经过数次实战与严格训练,这支从青壮农户中拉起来的队伍,已然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与散漫,多了几分令行禁止的纪律性与沉稳彪悍的气质。他们,是这片家园最坚实的盾与最锋利的矛。
学堂里,似乎刚刚散学,杨丫、林水生、陈小石等半大孩子抱着木牍和炭笔,叽叽喳喳地涌出来,脸上带着求知的满足与孩童的活泼。李茂站在学堂门口,望着孩子们的背影,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欣慰。知识的种子,正在这片新垦的土壤中悄然生根发芽。
视线再放远,谷口那曾经历经血战的矮墙与陷阱区,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肃穆。那里,埋葬着来犯的敌人,也浸染过守护者的汗水与微血。
从两年多前,一家五口饥寒交迫、踉跄逃入这荒芜山谷,到如今五十余人各司其职、屋舍俨然、仓廪渐实、武备初具……这一幕幕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杨熙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想起了发现石耳时的狂喜,搭建第一个窝棚时的艰辛,吴老倌带着老兵们来投时的忐忑,击退溃匪、孙石头重伤时的揪心,试验三合土成功时的振奋,建立共议会和工分制度时的慎重,烧出第一块砖、第一件白陶时的激动,与刘扒皮周旋、与“钻山豹”血战时的惊险,乃至面对黑山卫所雷彪巨大压力时的沉重与谋算……
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一次“变好”,都伴随着汗水、智慧、牺牲,甚至是运气的成分。这片山谷,从最初的求生之地,已然变成了一个拥有共同记忆、共同规则、共同未来的微型社群。它有了自己的脉搏,自己的呼吸。
杨熙的心中百感交集。有自豪,有庆幸,也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作为这个社群的引领者,他肩负着五十多人的身家性命和未来期望。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将幽谷引向不同的道路。
“整整两年多了啊……”他喃喃自语,声音消逝在秋风中。时光的流逝与变化的巨大,让他心生感慨。从只顾眼前饱腹的求生者,到需要为整个集体长远谋划的决策者,他被迫飞速地成长。
然而,他并没有太多时间沉湎于回忆与感慨。目光越过山谷的边界,投向那暮色渐浓、层峦叠嶂的远山。那里,潜藏着未知的威胁。雷彪的贪婪只是暂时被内部纷争牵制,并未消失;周边势力对幽谷的注视有增无减;更远的北方,战乱与流民的阴影依旧笼罩……
幽谷这艘船,只是刚刚驶出了最初遍布礁石的浅滩,前方,依旧是浩瀚而莫测的汪洋。
他知道,短暂的平稳期弥足珍贵,必须抓住每一刻,让幽谷的根基扎得更深,让枝叶生长得更加繁茂。技术的突破、制度的完善、人才的培养、武力的提升……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回望来路,坎坷而充实;展望前路,挑战与机遇并存。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准备走下了望塔。短暂的休憩与总结已然结束,接下来,将是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