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陶金山父子正在清理用于春节制作“爆竹”后剩余的物料。几个小陶罐里,还装着些去年冬天收集、提纯后未用完的硝石、硫磺粉末,以及上好的柳木炭粉。这些原本是为了制造更多节庆“爆竹”而准备的,但开春后谷内诸事繁杂,便暂且搁置在了窑场角落的架子上,覆盖着防尘的粗麻布。
陶青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窑场,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陶罐,罐子摔在地上,虽然没破,但盖子掀开了,里面灰白、淡黄、乌黑三种粉末撒出来一些,混在了一起。陶金山在一旁整理釉料,见状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小心些!这东西虽不比窑火厉害,但真烧起来也够呛,去年做‘爆竹’时你又不是没见过火星子溅上去的动静。”
这话被正好来窑场查看新一窑青瓷素坯的杨熙听在耳中。他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摊混合的粉末上,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春节时“爆竹”炸响的火光与烟雾,以及更久远记忆里那些关于“火药”的、更为暴烈和具有毁灭性的描述。
去年冬天制作“爆竹”,更多是出于对“年味”的追忆和提振士气的考虑,利用的是硝石、硫磺、木炭混合燃烧时迅速产生气体膨胀的原理,裹在竹节里听个响动。那时条件有限,提纯粗糙,配比随意,威力仅限于“听响”,他并未深入思考其军事潜力,一来技术不成熟,二来幽谷当时首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过于危险且不可控的尝试是奢侈品。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幽谷面临的外部压力日益复杂严峻,刘扒皮虎视眈眈,卫所如悬顶之剑,更有不明势力暗中窥探。护卫队虽经训练,毕竟人数有限,且冷兵器时代的攻防,伤亡难以避免。若能有一种超越时代的威慑力量……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在他心中滋生、壮大。
他没有立刻声张,而是若无其事地检查完素坯,与陶金山讨论了一会儿釉料问题。临走时,仿佛才想起般,随口问道:“陶老伯,去年做‘爆竹’剩下的这些料,提纯起来麻烦吗?我记得当时硝石是从老茅坑墙角刮的霜,硫磺是偶然换来的一点药材。”
陶金山用布巾擦了擦手,答道:“回主事人,硝土提纯是费些功夫,要熬煮、过滤、再结晶,咱们烧窑的对火候和析晶还算在行。硫磺倒是难弄,去年那点还是托胡驼子从北边捎带的药材里挑出来的,杂质多,用量不大。主事人还想再做些‘爆竹’?眼下离年节还早。”
“只是问问。”杨熙语气平静,“我在想,此物既易燃速爆,若配比更精,封装更固,是否能有更大用处?当然,此物危险,需极度谨慎。”
陶金山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又经历了乱世,自然明白杨熙话中未尽的含义。他压低了声音:“主事人是想……让它不只是‘听响’?小老儿省得。这东西,劲儿确实不小,去年试配时,有一次比例没控好,封口的泥胚都炸裂了,幸亏是在空地上。若能掌控得当……”
两人心照不宣。杨熙点点头:“此事不急,更需绝对稳妥、保密。陶老伯,您先凭经验,私下里再试试更精细的提纯法门,琢磨琢磨不同配比的效果,但切记,每次用量要极小,远离人居和工坊,安全第一。需要什么材料、帮手,只跟我一人说。”
“小老儿明白。”陶金山郑重应下。对他而言,这不仅是任务,更是一种对他技艺和信任的肯定,甚至隐隐感到一种参与创造“镇谷利器”的激动。
杨熙离开窑场,心中已有了初步计划。他没有立刻召集核心会议,而是先独自一人来到后山僻静处,仔细回忆所有关于黑火药的细节:最佳配比(一硫二硝三木炭?不,那是口诀,实际最佳比例是硝石比例高达75%左右……),颗粒化提升威力的原理,简易引线的制作,以及最关键的安全守则。
几天后,陶金山悄悄汇报,他用更精细的方法重新提纯了少量硝石和硫磺,并尝试了三种不同的初步配比,在远离窑场的溪边空地进行极小剂量的“喷火”试验(用纸卷裹紧,点燃观察燃烧速度和火焰特征)。
“确有效果不同!”陶金山眼中带着实验者的兴奋,“硝石分量足的那个,烧得最快最猛,喷出的火焰都带白亮!就是烟太大,气味冲。”
时机成熟了。杨熙这才在一个深夜,召集了吴老倌、赵铁柱、李茂三人,在共议会小屋进行秘密商议。
当他将利用改良“爆竹”之法制备更强力火器以增强防卫的想法和盘托出,并展示了陶金山记录的初步试验现象后,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赵铁柱最先反应过来,呼吸微微加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仿佛在模拟某种战术:“若能制成可投掷、或可远距离引发爆燃之物,于防守之时,无论是惊扰敌群,还是焚毁攻城器具,乃至在特定隘口制造混乱……其效可能胜过十名弓手!”作为防卫负责人,他几乎立刻想到了多种应用场景。
吴老倌则捻着胡须,眉头紧锁:“熙娃子,此事风险,恐比那瓷器更甚!瓷器再贵,终是死物。此等火爆之物,一旦失控,或消息走漏,便是滔天之祸!怀璧其罪啊!”
李茂也面带忧色:“吴老所言极是。且此物制作、存储、使用,皆需极度小心,稍有不慎,未伤敌,先损己。其声光烟焰之效,亦难隐藏,用之则必暴露。”
杨熙冷静地听完所有担忧:“诸位叔伯的顾虑,我都明白。正因其风险巨大,我们才更要主动、谨慎地去掌控它,而非因噎废食,或任其停留在‘孩童玩具’的阶段。”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构想:
“第一,目标明确。我们不求制造惊天动地的‘大炮’,初期目标有二:一是制作威力可控、可投掷的‘震天雷’(类似大号爆竹或简易手雷),用于关键防御节点;二是尝试制作定向喷火或发烟的装置,用于封锁路径、迷惑敌人。所有研制,以实用、安全、可控为前提。”
“第二,绝对保密与隔离。成立独立小组,仅限我、陶金山父子、以及周青叔(负责安保与试验场警戒)知情。研制和试验场所设在远离谷区的后山废弃矿洞深处,建立严格进出制度。所有原料采集、加工、配制,均在隔离区内完成。”
“第三,循序渐进,安全至上。从最小剂量试验开始,逐步摸索稳定配比、最佳颗粒化方法、可靠引火装置及安全封装技术。每一步成功,才进行下一步。所有参与人员,必须严格遵守安全规程。”
“第四,有限使用,作为战略威慑。即便制成,也绝不轻易使用,仅作为应对最危急情况、或实施关键战术的‘撒手锏’。平时深藏不露。”
这个系统而谨慎的方案,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吴老倌和李茂的担忧。赵铁柱更是表态支持:“若真能成,便是我幽谷一道隐藏的护身符!其震慑之效,或许更在实际杀伤之上。想想看,匪类攻寨,忽有雷霆炸响于脚底,火光冲天,浓烟蔽目,其军心必乱!”
经过深入辩论和风险评估,共议会最终原则上同意了杨熙的计划,但附加了更严格的监督条款:吴老倌和李茂将不定期(但事先不通知)检查试验场的安保与记录;任何超出最初“震天雷”和“发烟装置”范畴的研制构想,必须经过共议会全体复议。
决议形成,幽谷最隐秘的一项工程就此启动。硝烟,不再仅仅是节庆的记忆,而是真正开始向着守护家园的“雷霆”方向,悄然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