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一日深过一日。
清晨的山谷笼罩在乳白色的薄雾中,草叶上的霜华要等到日上三竿才能完全消融。打谷场边那几棵老槐树的叶子已黄了大半,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落在新夯实的场院地面上,被早起的孩童小心翼翼地拾起,夹进书页。
幽谷的日子表面上依旧按部就班。冬小麦的播种在抢收结束后的第五日便开始了。林三带着王老实等一众农户,在收割后烧过茬、深翻过的田地里,按着杨熙口述、李茂绘制的“条播”图样,拉绳定距,开沟撒种。掺了草木灰和少量豆饼粉的底肥被仔细掩埋在沟底,黝黑的种子均匀落下,再覆上薄土。每一道工序都透着庄重,仿佛不是在播种,而是在这片刚刚奉献了丰饶的土地上,埋下来年春天的诺言。
后山废弃矿洞的方向,每日依旧有青烟在固定时段袅袅升起。那是老陈头带着人在焙烧新制的“竹筒黏土壳”。矿洞入口的伪装更加严密,不仅移来了更多的乱石枯藤,周青还亲自设计了几处不起眼的绊索和响铃陷阱。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共议会成员,谷内不超过十人。
杨熙的日子过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每日天不亮起身,先巡视粮仓和谷口防务,听取赵铁柱或周青的夜哨汇报;早饭后处理谷内日常事务——谁家屋漏需要修补,冬衣布料如何分配,新收的十七名“观察期”成员的劳动表现评定;午后要么去田间查看播种进度,要么去工匠棚与杨大山商议铁器打造和工具改良;傍晚则雷打不动地前往后山洞,了解“惊雷”的进展。
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仅因为外部隐约的压力如同渐渐聚拢的阴云,更因为“惊雷”的进展,陷入了意想不到的瓶颈。
竹筒黏土壳的试验已经进行了七天。
老陈头的思路是可行的。选取三年以上的老竹,截成尺余长的段,破开成宽度均匀的竹片,在水中煮过去除部分糖分和油脂,再阴干至半潮。然后用浸透桐油的麻绳将竹片紧紧捆扎成筒状,内外仔细涂抹上混合了捣碎麻絮、细沙的黏土,抹平晾干。最后在特制的小窑中用文火慢慢焙烧两日,使黏土硬化,竹筒炭化增强韧性。
成品看起来颇为像样:长约八寸,碗口粗细,外壳坚硬,入手却比纯石罐轻巧不少。封口采用了老陈头琢磨出的“双层卡榫”结构——内层是一个带凹槽的硬木塞,外层是烧制好的带凸榫黏土盖,旋紧后严丝合缝,再用融化的松脂混合细黏土糊抹缝隙,防潮性大增。
但问题出在威力上。
连续三次实爆试验,结果都令人沮丧。
第一次,装填了戊子配方的颗粒化火药约一斤半,药捻点燃后,竹筒壳在第十息左右整体爆裂,竹片和黏土碎片飞溅出两三丈远,声势比石罐那次大些,但核心的爆炸力依然分散,未能形成集中的冲击和破片杀伤。李茂检查残骸后认为,是竹片之间的捆缚在内部压力下率先崩开,导致壳体过早解体。
第二次,老陈头改进了工艺,竹片之间改用鱼胶粘合后再捆扎,黏土层也加厚了半分。结果更糟——壳体倒是撑住了没有当场解体,但封口的木塞在第八息就被内部压力冲飞,火药未充分燃烧便从开口喷出,形成一道数尺长的炽烈火舌,将对面岩石烧得一片焦黑,却几乎没有爆炸声。
第三次,调整了火药配比,增加了硫磺比例以期提高燃速和威力,同时将药捻加长,希望给予更充分的燃烧时间。然而点燃后,药捻烧到尽头,竹筒却只是闷闷地“噗”了一声,冒出一股浓烟,便再无动静。打开检查,内部的火药只燃烧了表层,大部分还是原样,显然是受潮或压实过紧导致无法充分传火。
“又失败了。”
矿洞深处的“实验室”里,李茂颓然坐下,摘下蒙面布,露出写满疲惫和焦虑的脸。他的手指被炭灰和泥土染得黑黄,衣袖处还有两个被火星灼出的小洞。连续多日的高度紧张和反复挫折,让这个平日里总是保持着儒雅仪态的读书人,也显出了明显的憔悴。
石台上的几个新制竹筒壳静静躺着,旁边散落着各种试验器具和记录木板。空气里的硝磺味似乎也带上了几分焦躁。
老陈头蹲在角落里,正用一把小锉刀仔细打磨一个新的木塞,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眉头也锁着深深的沟壑。陈小石默默地清扫着地上的残渣,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杨熙站在石台前,手指抚过一个竹筒壳光滑坚硬的外壁,触手微凉。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记录试验数据的木板,一页页仔细翻看。炭笔写下的字迹工整清晰,详细记录了每一次试验的壳体尺寸、材料处理方式、火药配比、装填量、压实程度、药捻长度、燃烧现象、残骸状态……
数据不会说谎。问题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壳体强度、密封性、火药性能、引火可靠性,这四个关键环节,每一个都还有缺陷,而它们彼此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
“主事人,”李茂的声音带着干涩,“是学生无能。耗费了这么多物料时日,却……”
“李茂先生,”杨熙打断他,声音平静,“您看这记录。第一次试验,壳体崩解,但内部火药燃烧充分,说明配比和点火没问题,是壳体结构强度不足。第二次,壳体撑住了,但封口被冲开,火药未爆而喷燃,这是密封和内部压力释放节奏的问题。第三次,火药未充分燃烧,问题出在装填压实或防潮上。”
他放下木板,目光扫过李茂、老陈头和一旁的张河:“咱们不是在原地打转。每一次失败,都排除了一种错误,都更靠近正确的方向。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是要想清楚,接下来该试哪一条路。”
他的镇定如同冰凉的泉水,让洞内有些焦灼的空气为之一清。
李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看向那些记录:“主事人说得是。眼下看来,壳体的问题,陈老伯的改进方向是对的,鱼胶黏合加厚黏土,强度应已足够。封口结构也经住了第二次试验的考验,未被完全冲开,只是木塞飞出。问题核心,似乎在于……”他沉吟着,“在于火药燃烧产生压力的速度,与壳体承受压力、封口泄压的平衡点。爆得太快太猛,壳体来不及均匀受力就崩了;爆得慢了或者不畅,压力不足,要么冲开封口喷火,要么干脆闷烧。”
老陈头停下了手中的锉刀,抬起浑浊的眼睛,缓缓道:“或许……不该想着让它‘炸开’。”
几人目光都看向他。
老陈头用粗糙的手指比划着:“开山炸石,要的是瞬间的猛劲,把石头崩碎。可咱们要是对付人……是不是让它‘裂开’,把里头的东西泼出去,更管用?”
杨熙脑中灵光一闪:“陈老伯,您的意思是……不追求完全密闭的爆炸,而是设计让壳体在特定方向破裂,将燃烧的火药或高温破片集中喷射?”
老陈头点点头,又摇摇头:“俺也说不好。就是觉着,这竹筒黏土壳,再怎么弄,也难跟铸铁比结实。既然难炸得粉粉碎,不如让它按咱们想的法子破。”
一直沉默旁听的张河忽然小声开口:“我老家那边,猎户有时用掏空的粗木头做陷阱,里头放烧红的炭和辣椒末,堵住两头,野兽碰倒木头,炭火掉出来引燃辣椒,呛得野兽睁不开眼乱跑……咱们能不能,在壳里头,除了火药,也放点别的?比如碎瓷片、小铁钉,或者……石灰粉?”
洞内安静了片刻。
李茂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分层装填?底层是助推抛射的火药,上层是杀伤物?壳体前端刻意做薄或预设裂痕,火药引爆后,主要向前方破裂喷射?”
杨熙快速思考着这个思路的可行性。这实际上是把“爆炸物”向“喷射武器”转变。对工艺要求或许更低,因为不需要壳体承受极大的内部压力,只需要它能定向破裂。杀伤方式也从冲击波为主,转变为破片和燃烧伤害。
“可以一试。”杨熙果断道,“但步骤要分清楚。首先,还是要解决火药本身可靠爆燃的问题。李茂先生,您集中精力优化颗粒化工艺和防潮处理,确保装填进去的火药,每次都能稳定、充分地燃烧。陈老伯,您这边继续改进壳体,但方向可以调整:尝试制作一端稍薄、或在内壁预设刻痕的壳体,研究如何让它更容易在特定方向开裂。张河,你提到的添加物,可以开始悄悄收集准备,碎瓷、粗铁砂、乃至干辣椒粉,都备一些,但要绝对保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另外,从今日起,试验地点要更加隐蔽,试验间隔拉长,每次试验后的痕迹必须彻底清理。谷外眼睛太多,不能让他们察觉到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众人凛然应诺。
就在此时,矿洞外传来约定的鸟鸣暗号——三声短促,两声长。是周青。
杨熙示意其他人继续,自己快步走出矿洞。周青等在伪装好的入口外,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小卷粗糙的草纸。
“主事人,王老栓刚悄悄递进来的。”周青将草纸递给杨熙,声音压得极低,“他在刘家集听到些风声,觉得不对劲,又不敢来找您,托了咱们一个在外围活动、与他相熟的兄弟带进来的。”
杨熙展开草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显然是王老栓自己写的,他识字不多,但意思表述得很清楚:
“集上刘府管家刘福,三日前暗中去了一趟县城,昨日方回。回来后就派人往西边老鹰寨方向去了,带了三辆大车,车上盖着油布,不知装的什么。另,集里来了几个生面孔的货郎,卖些针头线脑,但总在茶馆酒肆打听咱们幽谷的事,问得很细,收成多少,护卫多少人,谁主事,连主事人您年纪多大、家里几口人都问。小的觉得蹊跷,那几个货郎口音不像本地,手上老茧位置也不对,不像常做小买卖的。还有,黑山卫所那个侯哨总,五日前带人往北边去了,说是巡边,但有人看见他们在北边三十里的野猪岭附近转悠了两天,那地方离咱们谷,也就隔两座山头。”
情报零碎,但拼凑出的图景却让人心头发沉。刘扒皮在主动联系土匪,还送了“礼物”;有不明势力在详细侦察幽谷底细;卫所的人也在不远处的敏感地域活动。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杨熙将草纸仔细折好,收入怀中,对周青道:“告诉王老栓,情报很有用,让他自己千万小心,近期不要再主动传递消息,除非有万分紧急之事。另外,增派两组暗哨,一组盯住刘家集通往老鹰寨的那条路,一组盯住北边野猪岭方向。不要跟太近,以观察为主,记录所有异常人员往来。”
“明白。”周青点头,又问,“谷内要不要做些准备?韩铁锤这几天急得嘴上起泡,天天带着护卫队加练,说是手不生。”
“练,继续练。”杨熙望向谷口方向,目光深邃,“但告诉铁锤叔,练的不只是力气和招式,更要练听从号令,练小队配合,练夜间行进和隐蔽。真到了要动刀兵的时候,一群听指挥的羊,能赶跑一群乱哄哄的狼。”
周青领命而去。
杨熙站在原地,秋日的山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远处山林的气息和隐约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张粗糙的草纸,又回头看了一眼伪装严实的矿洞入口。
时间,还是时间。
刘扒皮的耐心恐怕不多了,土匪的贪婪永无止境,卫所的窥探如影随形。而幽谷的“惊雷”,却还在蹒跚学步,连一声像样的啼哭都未能发出。
他缓步下山,脚步依旧沉稳,但心弦却绷得更紧。路过学堂时,里面正传来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是杨丫在领读《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清脆稚嫩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充满了某种令人心安的、关于秩序和传承的力量。
杨熙驻足听了一会儿,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弛了一丝。
他想起穿越前那个世界的一句老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幽谷如今有粮,有人,有逐渐成型的制度,有愿意为之奋斗的民心。这就是最坚实的根基。至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豺狼,以及手中尚未驯服的“惊雷”……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迈步向共议堂走去。
无论如何,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而下一步,就是要让谷内所有人,既看到远方的阴云,也不失去脚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