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十月初三，深秋的寒意已浸透司天监城外工坊。工坊院角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风卷着沙尘掠过，卷起地上堆积的废铜铁屑，打在斑驳的木窗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沈序身着粗布工服，袖口挽至肘部，露出被铁器磨出薄茧的手臂，正弯腰整理一堆锈蚀的铜片 —— 这是管事刘三昨日分配的活计，要求三日内将废铜打磨光亮，若有半点差池，便要克扣当日的口粮。
辰时过半，工坊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补丁布衣的农夫扶着一架犁具，踉跄着走进来。农夫约莫五十岁年纪，鬓角染霜，裤脚沾着泥点，鞋面磨穿了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他将犁具放在院中的石台上，喘着粗气，对着正在忙碌的沈序拱手道：“这位官爷，劳烦…… 劳烦帮忙修修这犁具吧？再过几日便要种冬麦，没犁具可不行啊。”
沈序直起身，走到石台前查看。那是一架典型的直辕犁，犁辕由硬木制成，长约六尺，因常年使用已磨得光滑，却也布满裂纹；犁铧是生铁铸造，边缘钝如顽石，还缺了一块小口；犁架歪斜，连接处的木楔松动，轻轻一碰便发出 “吱呀” 的声响。最显眼的是那根笔直的犁辕，粗重且长，需两人才能抬动，寻常农户需牵两牛才能拉动，若是遇上板结的土地，便是两牛也得费尽力气，深耕更是无从谈起。
“老丈，这犁具用了多少年了？” 沈序伸手扶住犁辕，感受着木料的沉重。
农夫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奈：“快五年了。原是家里传下来的，去年冬天便有些不好使，本想凑合用，昨日拉去地里试了试，连地表都划不开，铧尖也崩了…… 城里的铁匠铺说修不了，让我来工坊碰碰运气。”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袋糙米，双手捧着递过来，“官爷，我家就这点存粮了，您若能修好，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沈序连忙摆手，将糙米推回农夫手中：“老丈不必如此，修农具本是工坊的本分，怎好收您的粮食？您且先坐着等，我看看如何修。”
农夫感激地坐下，看着沈序围着犁具打转，眼中满是期盼。沈序蹲下身，仔细检查犁具的每一处 —— 犁辕过直过长，导致重心不稳，牵引时阻力极大；犁铧角度过平，入土浅且易崩口；犁架过高，农夫扶犁时需弯腰用力，久了便会腰酸背痛。这些问题，并非简单修补便能解决，即便磨利犁铧、加固犁架，用不了几日仍会出问题，治标不治本。
“若是能改改这犁辕就好了。” 沈序低声自语，脑海中忽然闪过祖父留下的《考工秘录》。他记得书中曾有 “农器改良篇”，提过 “直辕费力，曲辕省力” 的说法，只是当时未细看，如今面对这笨重的直辕犁，那模糊的记忆竟渐渐清晰起来。
他快步走到工坊内侧的储物间 —— 这里堆放着他的行李，虽简陋，却将《考工秘录》仔细收在一个木盒里，垫着干草防潮。沈序取出书册，拂去封面的薄尘，小心翼翼地翻开，翻至 “农器改良篇” 时，果然看到了关于犁具的记载：“直辕犁，长六尺，需二牛引之，深耕难达五寸；若改直为曲，缩辕至四尺，调犁铧倾角至四十五度，一牛可引，深耕可达七寸，且省人力。” 旁侧还画着一幅草图，曲辕呈弧形，连接犁架处有转轴，犁铧呈三角形，边缘锋利，下方标注着尺寸：“曲辕弧长四尺二寸，犁铧底宽三寸，高五寸。”
沈序的眼睛亮了起来 —— 这 “曲辕省力之法”，正是解决眼前犁具问题的关键！直辕改曲辕，可缩短犁架长度，减少牵引阻力，让一牛便能拉动；调整犁铧倾角，可增加入土深度，还能避免崩口；加上转轴设计，农夫扶犁时可灵活调整方向，不必再弯腰费力。若能按此改良，不仅能修好这架犁具，还能让更多农户受益，解决冬麦种植的犁具难题。
他捧着《考工秘录》回到石台前，对照着直辕犁的尺寸，开始在纸上绘制改良图纸。先用炭笔勾勒出曲辕的弧形，标注好长度与弧度；再画出犁铧的新形状，标注倾角与尺寸；最后在犁辕与犁架的连接处，添上转轴的设计，注明用硬木制作，外层包裹薄铜，减少磨损。每一笔都画得仔细，尺寸标注精准，连犁铧的淬火温度都在一旁注明 —— 按《考工秘录》记载，犁铧需用生铁与熟铁混合锻造，淬火时水温需控制在 “沸而不腾”，如此才能保证锋利且不易崩口。
“哼，这不是沈吏吗？不好好打磨铜片，倒在这儿画些没用的玩意儿。”
刺耳的声音从工坊门口传来，沈序抬头，见管事刘三双手抱胸，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小吏，神色轻蔑。刘三是虞嵩的远房侄子，靠着关系被派来管理工坊，平日里对沈序百般刁难，分配最重的活计，克扣口粮，如今见沈序画图纸，更是出言嘲讽。
沈序没有抬头，继续完善图纸，淡淡道：“刘管事，这是农户送来报修的犁具，我看原具问题颇多，便想改良一番，也好让农户能用得久些。”
“改良？” 刘三走上前，一脚踢在直辕犁上，犁具晃动了一下，发出 “吱呀” 的声响，“你以为你是谁？司天监的大吏？不过是个被贬来的罪吏，还敢琢磨改良农具？这犁具若是被你改坏了，你赔得起吗？农户的损失，工坊的材料，你拿什么赔？”
旁边的小吏也跟着附和：“就是，刘管事说得对，你好好修你的犁具便是，瞎琢磨什么新鲜玩意儿？别到时候弄巧成拙，还得我们替你收拾烂摊子。”
农夫见状，连忙起身，对着刘三拱手道：“管事大人，是小老让这位官爷帮忙修的，若是改坏了，与官爷无关，小老自己承担便是。”
“你承担？” 刘三斜睨了农夫一眼，语气刻薄，“你那点存粮，连修犁具的木料钱都不够，还敢说承担？我看你也是糊涂，找个罪吏修农具，小心连你那点过冬的粮食都赔进去！”
农夫被说得脸色发白，嘴唇嗫嚅着，却不敢再反驳。沈序放下笔，站起身，挡在农夫身前，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着刘三：“刘管事，改良犁具用的是工坊里的废料，不会耗费新的材料；若是改坏了，我自会用自己的口粮赔偿农户，不劳管事费心。只是农户等着犁具种冬麦，耽误了农时，便是耽误了百姓的生计，这个责任，不知管事能否承担？”
刘三没想到沈序竟敢反驳，脸色涨得通红，手指着沈序，却一时语塞 —— 他虽刻薄，却也知道耽误农时是大事，若是被上面知晓，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冷哼一声，又踢了踢地上的废铜片：“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改出什么花样！三日之内，你既要把这堆废铜打磨好，又要改好犁具，若是有一样没完成，别怪我按规矩办事，罚你三日不准吃饭！” 说罢，甩袖带着小吏离去。
沈序看着刘三的背影，心中并无怒意，只觉得可笑 —— 虞嵩派这样的人来管理工坊，只知刁难打压，却不知工坊乃 “器物之本”，关乎百姓生计。他转身对农夫道：“老丈放心，三日内，我必让您用上改良后的犁具。”
农夫感激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工坊。沈序回到石台前，重新拿起图纸，仔细核对尺寸。工坊里的其他工匠见状，有的低头继续干活，不敢多言，唯有角落里一位姓赵的老工匠，悄悄走过来，递给他一块打磨好的硬木：“沈吏，这木材质地硬，适合做曲辕，你先用着。刘管事那边，我帮你盯着，他若再来找茬，我帮你应付。”
沈序接过硬木，心中一暖 —— 老工匠是工坊里的老人，手艺精湛，却因不愿依附刘三，一直被排挤，平日里话不多，此刻却主动伸出援手。“多谢赵师傅。”
“谢什么，” 老工匠摆摆手，声音压低了些，“你是为了农户好，我们这些做手艺的，最见不得百姓受苦。你尽管改，若是需要锻造犁铧，我帮你烧炉。”
有了老工匠的支持，沈序更添信心。他先将废铜片搬到一旁，留出足够的空间改良犁具；再取来锯子、刨子，按照图纸上的尺寸，开始切割硬木，制作曲辕。硬木质地坚硬，锯起来颇为费力，沈序的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却只是用布包了包，继续干活。日头西斜时，曲辕的雏形已基本完成，弧形流畅，尺寸与图纸分毫不差。
入夜后，工坊里的工匠大多散去，唯有沈序与老工匠还在忙碌。老工匠烧起锻炉，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沈序则将生铁与熟铁按比例混合，放入炉中加热。待铁料烧至通红，老工匠用钳子将其夹出，沈序抡起大锤，开始锻造犁铧 —— 每一锤都砸得精准，按照图纸上的形状，将铁料锻造成三角形，边缘渐渐锋利起来。
“淬火的水温要控制好。” 老工匠提醒道，将一口大缸装满水，待水温升至 “沸而不腾” 时，对沈序点头，“可以了。”
沈序将锻好的犁铧迅速放入水中，“滋啦” 一声，白雾升腾，空气中弥漫着铁屑的味道。待水温冷却，他取出犁铧，用砂纸打磨光滑，只见犁铧表面泛着青黑色的光泽，边缘锋利如刀，轻轻一碰便能划开木料。
“成了！” 老工匠看着犁铧，眼中满是赞叹，“沈吏，你这手艺，比城里的铁匠还好！”
沈序笑了笑，将曲辕、犁铧与修好的犁架组装起来 —— 曲辕弧形贴合犁架，转轴灵活，犁铧倾角正好四十五度，一整套改良后的犁具，比原来的直辕犁轻便了许多，一个人便能轻松抬起。他试着拉动犁具，手感轻盈，没有丝毫滞涩，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成就感。
月光透过工坊的木窗洒进来，落在改良后的犁具上，泛着淡淡的光。沈序抚摸着光滑的曲辕，想起祖父在《考工秘录》扉页写的 “器以载道，道以利民”，心中豁然开朗 —— 贬谪工坊虽苦，却让他有机会将书中的技术付诸实践，为百姓解决实际难题。虞嵩的刁难，刘三的嘲讽，都成了他坚守 “实证利民” 的动力。
他抬头望向窗外，夜空虽暗，却有几颗星辰闪烁，像是在指引着方向。三日后，农夫便能用上改良的犁具，顺利种下冬麦；而他，也能在这破败的工坊里，继续用自己的手艺与知识，为百姓做些实事。
这场 “改犁具” 的实践，不仅是一次技术革新，更是沈序在贬谪境遇中，对 “实证初心” 的又一次坚守。夜色渐深，工坊里的灯火却依旧明亮，映着沈序忙碌的身影，也映着一份 “以器济民” 的赤诚。
(第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