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疆,朔风如淬了冰的刀,刮过晋州城头时,卷起的雪粒打在城砖上,发出 “簌簌” 的脆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刀刃在切割。党进按剑而立,玄铁铠甲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连鬓角的短髭都挂着冰晶,却丝毫不影响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 那目光穿透漫天风雪,死死锁在远方天际线处扬起的滚滚烟尘上。
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指腹摩挲着刀鞘上的缠绳,这是他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每当感知到危险,指尖就会不自觉地收紧。此刻,那缠绳已被他攥得微微变形,掌心的老茧与粗糙的绳结摩擦,传来熟悉的触感,可心底的警示却像潮水般疯狂涌来 —— 那烟尘太浓、太急,绝不是寻常商队或巡逻骑兵能掀起的规模。
“报 ——!”
一声急促的呼喊刺破风声,探马浑身是雪地从城下飞奔上城,甲胄上的雪沫还在往下掉,他踉跄着扑到党进面前,单膝跪地时膝盖重重砸在冻硬的城砖上,却顾不上疼痛,仰头急声道:“将军!北汉前锋已至三十里外,约有八千人马,清一色的骑兵!”
党进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眉心的沟壑深得能夹住指尖。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左手,示意探马起身,目光却依旧盯着那片烟尘,声音沉得像城砖:“契丹人呢?北汉向来不敢单独犯境,必定有契丹人撑腰。”
探马喘着粗气,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续道:“尚未发现契丹主力,但西北方向三十里的黑松林,有大队骑兵活动的痕迹 —— 马蹄印密集得能铺满半个林子,看尺寸,像是契丹的重骑兵。”
“哼!” 党进突然发出一声冷哼,鼻翼微微扩张,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刘钧这个叛逆,靠着契丹人苟延残喘,竟还敢来捋大汉的虎须!” 他抬手拍了拍城垛,震落上面的积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下去!全军戒备!弓弩手上城,每五十步安排一名神射手;军械营把滚木、礌石、火油都搬到城头,凡能砸、能烧的,都给我备足!再让巡防队加强四门巡查,不许放任何可疑之人进出!”
城头上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甲胄碰撞的 “哗啦” 声、军械搬运的 “咚咚” 声,在朔风中交织成紧张的战歌。党进站在城头最高处,看着士兵们忙碌的身影,按在刀柄上的手却没放松 —— 他总觉得,这八千北汉骑兵,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杀招,还藏在那片未露面的契丹铁骑里。
而在百里之外的忻州城外,寒风正扯着耶律挞烈的貂裘,让那玄黑色的皮毛猎猎作响。他年约四旬,面容粗犷如斧凿,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倨傲,连看北汉皇帝刘钧时,都带着几分施舍般的轻蔑。他与刘钧并辔而立,胯下的契丹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风雪中瞬间消散。
“陛下,” 耶律挞烈开口时,汉语生硬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粗粝,“按照约定,我军主力会绕过晋州,直取潞州。” 他抬手马鞭,指向东南方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等宋军分兵去救潞州,你再率北汉军猛攻晋州 —— 党进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顾不上两头。”
刘钧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他面色苍白得像张纸,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下巴上的山羊胡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眼神里却藏不住担忧。他攥着马缰绳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犹豫了半天,才小声道:“大将军妙计... 只是... 那党进素来勇猛,当年在太原城外,连契丹的铁林军都吃过他的亏,朕担心... 晋州不好攻啊。”
“哼!” 耶律挞烈猛地打断他,马鞭在手里转了个圈,发出 “啪” 的脆响,眼底的轻蔑更甚,“区区一个党进,何足挂齿?” 他勒紧马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踏动,“待我拿下潞州,切断他的粮道和退路,他就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刘钧连忙陪笑道:“大将军说得是,是朕多虑了。” 可他垂下的眼睑里,却闪过一丝不安 —— 他太清楚契丹人的性子,从来都是 “利字当头”,这次帮北汉,恐怕不是为了 “恢复汉地”,而是想借机削弱北汉,最后将河东纳入契丹版图。两人相视而笑,耶律挞烈的笑粗犷而张扬,刘钧的笑却僵硬得像面具,眼底的算计与担忧,在风雪中藏得严严实实。
当夜,晋州城内灯火通明,连寻常百姓家都熄了灯,唯有守军的营房和城头的火把,将整座城池照得如同白昼。党进的中军帐里,烛火跳动得格外急促,映照着帐内凝重的气氛 —— 十几名将领围坐在案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倦色,却没人敢放松,目光都集中在党进身上。
党进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晋州的位置,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的厚茧,划过地图上的山川河流时,留下淡淡的划痕。他环视帐下将领,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从张琼的刚毅,到李谦的沉稳,再到几个年轻校尉的紧张,最后停在案前的军情简报上,声音沉稳得像城根下的磐石:“诸位,敌军来势汹汹,北汉八千骑兵在前,契丹主力在后,兵力数倍于我。”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但我晋州城高池深,粮草能支撑三个月,只要我们坚守待援,等朝廷的援军一到,必能内外夹击,破敌于此!”
“将军!” 副将张琼猛地站起身,他脸上还带着白日巡逻时留下的冻伤,却丝毫不显疲惫,语气急切,“末将担心的不是北汉军,是契丹铁骑!他们若是真绕过晋州,直取潞州,那我们的后路就断了,到时候腹背受敌,可就被动了!”
党进缓缓点头,眉头再次蹙起,指节在地图上的潞州位置轻轻敲击:“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他转身看向帐外,隐约能听到城头传来的巡夜声,“我已经派出五路信使,分不同方向向汴京求援,最快五日,最慢十日,援军必到。同时,我们要加强城防,特别是北门和西门 —— 北门对着北汉前锋,西门靠近黑松林,最可能遭遇契丹人的突袭。”
“轰 ——!”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震天的战鼓声,那鼓声急促而猛烈,像是要把整个晋州城都震塌。紧接着,是士兵的呐喊声、兵器碰撞的脆响,还有城头传来的示警号角。一名哨兵浑身是血地踉跄冲入帐内,甲胄上还插着半支箭,他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将军!敌军夜袭!北汉军趁夜攻城,云梯都架到西城门了!”
党进猛地站起,腰间的佩刀 “呛啷” 一声出鞘半寸,寒光在烛火下一闪而过。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原本沉稳的面容此刻写满了果决,声音铿锵有力:“传令!各营将士立刻各就各位!弓弩手到城头列队,火油准备!谁敢后退一步,军法处置!”
帐内将领们轰然应诺,纷纷拔出佩刀,快步冲出帐外。党进最后看了一眼地图,手指在潞州的位置重重一点,才转身跟着冲出 —— 他心里清楚,这夜袭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城头上,火光已连成一片。北汉军举着火把,像潮水般涌向城墙,云梯一架接一架地靠在城砖上,士兵们踩着云梯往上爬,嘴里喊着沙哑的口号。党进站在西门城头,玄铁铠甲上很快就溅满了火星和血污,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渍,露出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放箭!”
随着他一声令下,城头上的弓弩手同时松开弓弦,箭雨如黑色的蝗虫,倾泻而下。北汉军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在风雪中此起彼伏,可后面的士兵却像疯了一样,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往上爬。党进看得眉头紧锁,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 北汉军向来怯战,今日却如此悍不畏死,背后定然有契丹人在施压。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晋州激战正酣时,耶律挞烈正率领两万契丹铁骑,沿着黑松林的边缘,悄无声息地绕过晋州,向潞州方向疾驰。耶律挞烈骑在最前面,貂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铁骑,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得意 —— 他要的就是这种 “声东击西”,让党进被北汉军缠住,等他拿下潞州,晋州就是孤城一座。
三天后,潞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晋州时,党进正在城头巡视。他刚检查完西门的城防,正抬手给一名冻伤的士兵裹紧披风,就见一名信使浑身是雪地从城下奔来,手里举着一封染血的信笺,声音嘶哑地喊道:“将军!潞州... 潞州丢了!契丹铁骑连破三座军寨,直逼潞州城下,守将战死,城破了!”
党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一把夺过信笺,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信纸在他手中发出 “哗啦” 的声响。他快速扫过信上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 潞州是晋州的后路,潞州一失,晋州就成了孤城,粮草和援军的通道,都被切断了。
“混蛋!” 党进猛地将信笺攥成一团,狠狠砸在城砖上,指节因为愤怒而泛白,眼底闪过一丝猩红,“传令下去!加强四门戒备,特别是粮仓和军械库,派三倍兵力看守!严防敌军里应外合!”
士兵们从未见过党进如此失态,连忙应声而去。党进靠在城垛上,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心底的焦躁。朔风刮过他的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让他清醒了几分 —— 他不能慌,他是晋州的守将,若是连他都慌了,全军就真的完了。
而在雁门关上,杨业也收到了潞州失守的急报。他的中军帐里,烛火同样跳动得急促,三个儿子杨延昭、杨延浦、杨延训围在案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杨延昭率先开口,他年轻气盛,握着佩刀的手微微发抖:“父亲,契丹人这是要断晋州的后路啊!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应该立刻出兵救援!”
杨业缓缓摇头,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晋州、潞州、黑松林三个位置之间慢慢移动,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疑虑。他的手指粗糙而布满伤痕,那是常年征战留下的印记,此刻却轻轻拂过地图上的纹路,像是在感知敌军的动向:“雁门关是北疆门户,一旦我们出兵,契丹人若是趁机来攻,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看向三个儿子:“而且... 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契丹人若是真要取潞州,为何不直接强攻?反而要大张旗鼓地让北汉袭扰晋州,自己绕路?这太刻意了。”
杨延浦立刻反应过来,眼睛一亮:“父亲是说... 这是声东击西?他们的目标不是潞州,而是别的地方?”
“很有可能。” 杨业点头,手指重重按在晋州侧后的粮道上,“晋州粮草充足,契丹人若是想困死党进,最该断的是粮道。他们现在取潞州,看似断了后路,实则是在麻痹我们 —— 传令下去,加强雁门关周边的巡查,多派探马盯着黑松林和粮道方向,我怀疑契丹人另有所图。”
杨业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就在潞州失守的第二天,耶律挞烈果然露出了真正的杀招 —— 他派侄子耶律斜轸率领五千精锐骑兵,趁着夜色,悄悄绕到晋州侧后的粮道,对一支运粮队发动了突袭。那支运粮队有三千人护送,却架不住契丹铁骑的冲锋,不到一个时辰就全军覆没,粮草被付之一炬。
消息传到晋州时,城内的军心开始动摇。有士兵私下议论 “援军不会来了”“我们要被困死在晋州了”,甚至有人偷偷收拾行李,想趁夜逃走。党进得知后,没有丝毫犹豫,亲自带着亲兵赶到军营,将两个散布谣言的士兵押到演武场,当着全军的面,手起刀落,斩了两人。
他的刀上还滴着血,却丝毫不在意,走到演武场中央,目光扫过台下的士兵,声音在寒风中回荡:“弟兄们!我知道你们怕,我也怕!可我们是大宋的军人,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朝廷的援军不日即到,只要我们坚守下去,胜利必属于大宋!谁敢再敢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这两人就是下场!”
士兵们看着演武场上的尸体,又看着党进坚毅的眼神,原本动摇的心思渐渐安定下来。党进的甲胄上还沾着血污,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坚定,那眼神里的决绝,像一团火,点燃了士兵们的斗志。
可形势依旧在急转直下。契丹铁骑彻底切断了晋州与外界的联系,城内的存粮开始告急,每天只能按半份发放;士兵们连日作战,疲惫不堪,冻伤、战死的人越来越多。更糟糕的是,耶律挞烈在完成对晋州的战略包围后,终于率领主力,与北汉军会师,在晋州城下摆出了总攻的架势。
攻城战进行得异常惨烈。北汉军在前,举着云梯疯狂攻城,契丹骑兵在后督战,只要有士兵后退,就会被契丹人的弯刀当场斩杀。在死亡的威胁下,北汉军像疯了一样,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城头上的宋军士兵拼死抵抗,滚木、礌石、火油轮番往下砸,城下很快就尸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护城河的冰面。
“将军!西门告急!北汉军已经爬上城头了!” 张琼浑身是血地从西门跑来,甲胄上的铁片被砍得变形,左臂还插着一支箭,却顾不上包扎,声音嘶哑地喊道。
党进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那血污混着雪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痕迹。他抽出佩刀,刀刃上的寒光在阳光下一闪而过,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然:“我带亲兵去西门支援!你在这里守住中军,若是我没能回来,你就继续坚守,等援军到来!”
张琼刚想劝阻,党进却已经带着亲兵冲了出去。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城头上的火把换了一批又一批,党进的佩刀砍得卷了刃,手臂也被砍伤,却依旧站在最前线,像一面旗帜,支撑着宋军的防线。
当夜幕降临时,攻城的敌军终于退去。党进靠在城垛上,看着城下连绵的敌营,眼神里满是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坚定。张琼清点完人数,走到他身边,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将军... 能战的士兵,已经不足五千了。粮草也只够支撑十日,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几天了。”
党进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派人突围。选最精锐的士兵,分成三队,趁着夜色缒城而下,向汴京求援。”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是他当年随太祖皇帝征战时得到的赏赐,此刻却递给张琼,“就说... 晋州危在旦夕,党进愿与城池共存亡,请陛下速发救兵!”
当夜,三队敢死队员趁着夜色,悄悄从东门缒城而下。前两队很快就被敌军的巡逻队发现,惨叫声在风雪中传来,党进站在城头,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消失,眼底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却又被朔风瞬间冻成了冰。
万幸的是,第三队成功突围了。带队的是个二十出头的校尉,名叫李敢,他带着党进的亲笔血书,骑着快马,消失在夜色中,踏上了前往汴京的生死之路。
而在契丹大营中,耶律挞烈正与刘钧举杯庆功。大营里点燃了篝火,烤肉的香气与酒气交织在一起,契丹士兵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一派庆功的景象。耶律挞烈举起酒杯,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得意:“陛下,不出三日,晋州必破。到时候,整个河东都将纳入您的版图,您也能重振汉地了。”
刘钧喜形于色,举杯的手都在发抖,脸上的苍白被酒气染上了几分红晕:“全赖大将军神机妙算!只是... 宋军的援军若是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耶律挞烈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胡须往下滴:“等他们的援军到来,晋州早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到时候,我们以晋州为诱饵,再设伏杀了援军,整个北疆,就再也没有能挡住我们的宋军了!”
两人推杯换盏,笑声在风雪中传得很远,却不知道,远在汴京的宋廷,已经收到了李敢带来的血书。太祖皇帝赵匡胤看着那封染血的信笺,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立刻召集枢密院大臣,连夜制定救援计划 —— 一场更大规模的较量,即将在北疆的风雪中拉开序幕。
晋州城头的风依旧凛冽,党进望着远方的星空,按在剑柄上的手却依旧坚定。他不知道援军何时会到,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却只知道一件事 ——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晋州失守,绝不会让大汉的旗帜,倒在这片北疆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