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的夜比想象中更静,静得能听见草叶上的露珠顺着叶尖往下掉的“滴答”声,像谁在远处敲着小铜钟。张歪嘴的呼噜声堪称一绝,时而像闷雷滚过屋顶,时而像小猫挠着木盆,把“三观”牌匾震得簌簌往下掉灰。林野靠着门框,手里转着那枚从溶洞捡来的、刻着古怪花纹的小石子,心里跟揣了团乱麻似的。
“睡不着?”苏清月端着两碗野菜汤走过来,递了一碗给林野。汤碗是破了个豁口的粗瓷碗,边缘还沾着点草屑,可里面的汤冒着热气,飘着野荠菜的清香,看着就暖和。
林野接过来,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心里踏实了点:“你也没睡?”
“陈默的脚踝肿得厉害,刚给他换了药。”苏清月靠在门框另一边,望着院子里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杂草,“他说这道观不对劲。”
“不对劲?”林野喝了口汤,野菜的清苦混着井水的甘洌滑进喉咙,“我瞅着就是破了点,除了张歪嘴的呼噜,没别的动静啊。”
“你看那棵老槐树。”苏清月抬了抬下巴。
院子中央确实有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的,像只张开爪子的老鬼。奇怪的是,明明有月光照着,树底下却黑黢黢的,像是阳光都绕着它走。更怪的是,风刮过树枝,没一点声音,连叶子摩擦的“沙沙”声都没有,静得像幅画。
“陈默说这叫‘阴翳聚气’,是人为布置的小阵法,一般用来藏东西,或者……藏活物。”苏清月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还发现正屋墙角的砖缝里,塞着些黄纸剪的小人,上面用朱砂画着符,看着像是镇宅的,但符尾都打了个死结,反倒是锁魂的意思。”
林野手里的碗差点没端稳。他想起刚才扫地时,确实在墙角扫到些黄纸碎片,当时以为是风吹进来的废纸,没当回事。这么一说,后脖颈子突然有点发凉。
“你说……这道观里以前出过事?”
“不好说。”苏清月叹了口气,“落霞山这地方邪乎得很,老辈人说山上藏着能吞人的精怪,还有些求仙不成走火入魔的道士,留下些乱七八糟的阵法坑人。咱还是小心点好。”
两人正说着,张歪嘴突然“嗷”地叫了一声,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猛地从草堆上弹起来,手舞足蹈地乱挥:“别抓我!别抓我!我兜里就半块压缩饼干,还掉渣了!”
顾言被他吵醒,赶紧过去按住他:“歪嘴哥,做噩梦了?”
张歪嘴瞪着眼睛喘了半天,才看清是顾言,拍着胸口直嘟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梦见个穿灰袍子的老道,非得抢我兜里的饼干,说我偷吃了他的‘驻颜丹’,追得我绕着道观跑了三圈,那袍子下摆扫过草堆,草都蔫了!”
“驻颜丹?”林野心里一动,“你看清楚那老道长啥样了?”
“没看清,脸被帽子遮着,就看见下巴上一撮白胡子,硬得像钢丝球,刮得我脖子疼。”张歪嘴摸了摸脖子,突然“哎哟”一声,“哎?我脖子上还真有点痒!”
林野赶紧凑过去看,借着月光,只见张歪嘴脖子上有几道细细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硬东西刮过。
“不是梦?”顾言的脸色沉了下来。
“不能吧?”张歪嘴挠了挠脖子,“我明明记得是做梦啊……除非……”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林野耳边,“除非是那老道真来找我了!他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帅,想收我当徒弟?我姥姥说我天庭饱满,是块修仙的料!”
林野没好气地把他推开:“就你这脑子,修仙怕不是得修成个饭桶仙。赶紧躺下接着睡,再瞎嚷嚷把精怪招来,第一个把你扔出去喂狐狸。”
张歪嘴撇撇嘴,嘟囔着“修仙咋就不能吃饭了”,乖乖躺回草堆,可没一会儿又开始磨牙,嘴里哼唧着“驻颜丹是咸的还是甜的”,听得人哭笑不得。
林野却没了困意。他走到正屋门口,借着月光往墙角瞅,果然在最底下的砖缝里,看到张歪嘴没扫干净的黄纸小人一角。他蹲下身,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张,小人巴掌大,剪得歪歪扭扭,眼睛是用墨点的,黑洞洞的盯着人,符纸边缘发黑,像是被火烤过。
“这符不对劲。”陈默不知啥时候醒了,拄着根断了的桌腿凑过来,扶了扶眼镜,“朱砂里掺了东西,看着像……人血。”
“人血?!”林野手一抖,黄纸小人差点掉地上。
“别大惊小怪,”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月光,“不一定是活人血,也可能是动物血混了朱砂,看着吓人罢了。但这阵法确实是锁魂用的,而且年代不短了,纸都脆得一碰就碎。”他指着小人的脚,“你看这里,画着个小圆圈,圈里有个‘井’字,说明被锁的东西……在井里。”
院子里确实有口井,就在老槐树底下,井口用块大青石盖着,上面还压着块半吨重的石头,看着就很年头。刚才张歪嘴打水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开石头,还抱怨说“谁家盖井跟盖棺材似的”。
“井里能有啥?”林野摸了摸下巴,“不会真有老道的骨头吧?”
“说不定是好东西呢!”张歪嘴不知啥时候又醒了,凑过来眼睛发亮,“比如那老道的宝贝?驻颜丹?我姥姥说老道士都爱藏宝贝,有的还会把金子埋在床底下,上面种棵月季花挡着。”
“你就知道吃和钱。”林野白了他一眼,“就算有宝贝,也得先弄清楚这阵法是啥来头,别跟秦书似的,贪心不足栽了跟头。”
“我觉得林野说得对。”顾言抱着醒来的顾念念,小姑娘揉着眼睛,靠在哥哥怀里没说话,只是眼神怯怯地望着那口井,“念念好像有点怕那口井,刚才她一直拽着我衣角,往我身后躲。”
几人顺着顾念念的目光看向老槐树和井,月光正好被云挡住,院子里一下子暗下来,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着,像活了似的,井台上的青石泛着冷光,看得人心里发毛。
“要不……咱明天一早再看?”张歪嘴咽了口唾沫,“现在黑灯瞎火的,万一真冒出个啥,咱连家伙都没准备好——我这工兵铲虽然厉害,但对付精怪怕是不管用。”
“也好。”林野把黄纸小人重新塞回砖缝,“今晚轮流守着,别睡太死。陈默你脚不方便,先睡;我守上半夜,顾言下半夜换我;歪嘴你……”
“我跟林野哥一起守!”张歪嘴立刻举手,“我眼神好,能看见十米外的蚂蚱!而且我这工兵铲,就算打不过精怪,敲晕自己总还行,省得被拖走时喊救命费力气。”
林野被他气笑了:“不用你敲晕自己,真有情况你就喊,你的嗓门比铜锣还响,估计能把精怪吓跑。”
后半夜云散了,月光又亮起来,照着院子里的杂草和老槐树,倒没再出啥怪事。张歪嘴蹲在门口数蚂蚁,数着数着差点一头栽进草堆,林野让他去睡,他还嘴硬说“我这是迷惑敌人,假装睡觉”,结果头刚沾到草堆就打起了呼噜,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掉渣的压缩饼干。
天快亮时,顾言来换班,林野刚要去睡,就听见张歪嘴又嚷嚷起来,这次不是做梦,是真醒了,正扒着草堆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喊:“林野哥!顾言弟!快来看!这草堆里有东西!”
林野和顾言赶紧跑过去,只见张歪嘴从草堆里掏出个布包,灰扑扑的,打着好几个补丁,看着像是以前赶路的人用来装干粮的。打开一看,里面裹着个小瓷瓶,还有半块啃过的麦饼,饼都干得硬邦邦的,咬一口能硌掉牙。
“就这?”林野有点失望,“我还以为是啥宝贝呢。”
“你看这瓷瓶!”张歪嘴举着小瓷瓶,兴奋得眼睛发亮,“上面有花纹!说不定就是驻颜丹!”
那瓷瓶巴掌大,白瓷的,上面画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瓶口用软木塞封着,看着确实有点年头了。陈默被吵醒,拄着桌腿挪过来,拿过瓷瓶看了看,又闻了闻,突然皱起眉头:“这不是驻颜丹,是……‘锁阳散’。”
“锁阳散是啥?能吃不?”张歪嘴凑过去,“听着像甜的。”
“是种药,”苏清月也走了过来,“以前山里的猎户常用,治外伤的,不过这里面加了味‘阴行草’,性烈,一般人用了会头晕恶心,只有常年在阴湿地方待着的人能用——比如……守着锁魂潭的人。”
林野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说,这布包的主人,可能去过锁魂潭?”
“不光去过,”陈默指着布包角落绣着的小标记,一个歪歪扭扭的“镜”字,“你们看这个标记,和秦书笔记本上被撕掉的那几页残留的字迹,是不是很像?”
几人凑过去一看,还真是!那“镜”字的写法很特别,右边的“竟”字少了中间一横,跟笔记本残页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难道这布包是守镜族的人留下的?”顾言抱着顾念念,小姑娘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他们也来过这道观?”
“不光来过,”陈默拿起那半块麦饼,用手指捻了点渣子,“这麦饼里掺了松子粉,落霞山只有北边的松树沟产这种松子,那边住着个姓赵的老猎户,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他祖上是‘看镜子’的,后来改行当猎户了。”
“看镜子的?”张歪嘴没听懂,“是磨镜子的吗?我姥姥村有个磨剪子锵菜刀的,也会磨镜子,磨完能照出脸上的黑头。”
“应该是守镜族的后裔。”陈默扶了扶眼镜,“秦书的笔记里提过守镜族擅长用镜子映照灵魂,说不定这位赵猎户知道些关于锁魂潭和第五块碎片的事。”
林野眼睛一亮:“那咱吃完早饭就去松树沟找他?”
“等等,”苏清月突然指着瓷瓶,“这软木塞有点松,好像塞着张纸。”
林野赶紧小心翼翼地拔开软木塞,果然从里面掉出张卷着的小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有点晕,看着很仓促:
“镜碎三分,魂锁潭底,
一元藏于观中,二元沉于寒泉,
三元……”
后面的字被水洇了,看不清,只隐约能看到“血”、“月”两个字。
“镜碎三分?难道第五块碎片不是一块,是三块?”林野皱起眉头,“一元藏于观中——观中不就是这道观吗?”
张歪嘴立刻来了精神:“那还等啥!找啊!观中藏着一块碎片呢!说不定就在那口井里!我这就去挪开石头看看!”
他说着就要往井边冲,被林野一把拉住:“别冲动!纸条上说‘魂锁潭底’,这道观里的阵法又是锁魂的,万一井里藏着的不是碎片,是被锁的魂呢?你一打开,把它放出来咋办?”
“那……那咋办?”张歪嘴挠挠头,“总不能看着碎片就在眼前,却拿不到吧?我姥姥说过,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先去松树沟找赵猎户问问清楚。”顾言突然开口,怀里的顾念念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附和哥哥的话,“他祖上是守镜族,肯定知道‘镜碎三分’是啥意思,也知道这道观的阵法咋回事。贸然动井里的东西,太危险了。”
林野想了想,觉得顾言说的对:“行,就这么办。先去松树沟,找到赵猎户问清楚再说。早饭就吃那半块麦饼……”
“别别别!”张歪嘴赶紧把麦饼抢过来,“这饼都硬得能当武器了,吃了能把牙硌掉。我刚才在厨房角落找到点玉米面,咱煮玉米糊糊吃吧,再加点野菜,香得很!我姥姥做玉米糊糊可拿手了,还会打个鸡蛋在里面,黄澄澄的,看着就馋人……”
他絮絮叨叨说着玉米糊糊的做法,阳光渐渐爬过高墙,照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那些黑黢黢的影子慢慢变淡,井台上的青石也暖和起来,好像没那么吓人了。可林野看着那口井,总觉得那青石底下藏着双眼睛,正静静地盯着他们,等着他们揭开秘密的那一刻。
收拾东西的时候,张歪嘴非要把那个装着锁阳散的瓷瓶带上,说“万一遇到受伤的精怪,能当个见面礼”,被林野瞪了一眼才悻悻地塞进行囊。陈默的脚踝还是不能走路,李师傅背着他,张歪嘴扛着工兵铲走在最前面开路,顾言抱着顾念念,林野和苏清月背着行李跟在后面,一行人往松树沟走去。
路上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沾了满裤腿,远处的山雾像棉花似的飘着,把山峰遮得只剩个顶。张歪嘴又开始念叨,说要是真找到三块碎片,得先拿一块当“试吃品”,看看能不能让他变聪明点,至少数蚂蚁能数到一百以上。
林野没理他,心里反复琢磨着纸条上的话。镜碎三分,一元藏于观中,二元沉于寒泉……寒泉会不会就是锁魂潭?那三元呢?血和月又啥意思?
还有那个赵猎户,他会不会就是秦书笔记里提到的“守镜人”?他知道第五块碎片的秘密吗?甚至……知道秦书撕掉的那几页笔记写了啥?
越想越觉得这落霞山像张撒开的大网,他们这些人,不过是网里的小鱼,正一步步游向更深的地方,而网的尽头,不知道等着他们的是能解除诅咒的碎片,还是更可怕的陷阱。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了几间破土房,烟囱里冒着烟,一只大黄狗趴在村口的石头上晒太阳,看到他们就“汪汪”叫了两声。
“到了!”张歪嘴兴奋地挥了挥工兵铲,“快看,那是不是赵猎户家?门口挂着好多兽皮!”
林野眯起眼睛一看,最前面那间土房的墙上确实挂着不少兽皮,有狐狸的、兔子的,还有张挺大的野猪皮,门口蹲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正拿着把小刀刮一张新剥的狼皮,动作麻利得很。
“应该就是他了。”林野深吸一口气,“走,去问问。”
可他们刚走到村口,那老头突然抬起头,看到他们,手里的小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见了鬼似的。
张歪嘴还没反应过来,乐呵呵地打招呼:“大爷好!我们找赵猎户……”
话没说完,老头突然怪叫一声,转身就往屋里跑,还不忘把门口的柴禾堆往门口一推,像是要堵门。
几人都愣住了。
“这是咋了?”张歪嘴挠挠头,“咱长得不像坏人啊,我还特意把工兵铲背在身后了呢。”
林野皱起眉头,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这老头的反应太奇怪了,像是认识他们,或者说……认识他们身上的某样东西。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难道……这赵猎户和秦书也有关系?
“大爷!我们就是来问点事!不抢东西!”张歪嘴对着屋里喊,“我们有压缩饼干,还能分你半块!”
屋里没动静,只有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啦”响。
林野朝顾言使了个眼色,顾言抱着顾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