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几个月的艰难跋涉,跨越千山万水,当视野中终于出现那座被标注为“黔州府城”的土石城墙时,饶是意志坚韧如祁玄戈和林逐欢,心中也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眼前的景象,与他们想象中的“府城”相去甚远。
所谓的城墙,不过是黄土掺杂碎石垒砌而成,低矮而破败,多处坍塌,杂草丛生,仿佛一阵大点的风雨便能将其彻底摧毁。
城门口连个像样的守卫都没有,只有两个穿着破烂号衣、抱着长矛打盹的兵卒,神情麻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牲畜粪便、腐败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味,令人闻之欲呕。
这便是南疆瘴疠之地特有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瘴气”。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城内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街道狭窄泥泞,污水横流,垃圾遍地,蚊蝇乱舞。两旁的房屋低矮破败,大多是用竹子、茅草和泥巴搭成,摇摇欲坠。
街道上行人稀少,且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呆滞,衣衫褴褛,赤脚踩在泥泞中。
偶尔有几个孩童跑过,也是瘦骨嶙峋,腹部却因营养不良而异常鼓胀,睁着空洞的大眼睛好奇又畏惧地看着他们这支陌生的队伍。
荒凉、破败、死气沉沉。这是黔州府城给林逐欢和祁玄戈最直观的感受。与他们记忆中任何一个大永城池的繁华都沾不上边,仿佛被时光和王朝彻底遗忘的角落。
秦武早已拿着朝廷文书,先行一步找到了位于城西的“巡抚衙门”。
当马车停在所谓的“巡抚衙门”前时,林逐欢和祁玄戈看着眼前的景象,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几间同样低矮破败的青瓦房围成一个简陋的院子,围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丛生的荒草。门口歪歪斜斜挂着一块饱经风霜、字迹模糊的木牌,依稀可辨“黔州巡抚行辕”几个字。
院门虚掩着,门板腐朽,一只野狗正懒洋洋地趴在门槛上晒太阳,听到动静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这哪里是封疆大吏的府衙?连京中一个富户的别院都不如!
“这…这就是官署?!”秦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身后的老卒们也个个面色铁青,握紧了拳头。
祁玄戈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胸口的旧伤因这巨大的落差和愤怒而隐隐抽痛。
林逐欢则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瘴气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失望,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近乎冰冷的平静。
他推开院门,率先走了进去。
院内荒草过膝,几间瓦房的门窗大多破损,蛛网密布。
堂屋里空荡荡,只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蒙着厚厚的灰尘。
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农具和杂物。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官服的老吏,听到动静,从后院一间勉强算完好的厢房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他看到林逐欢一行人,尤其是看到林逐欢手中明黄的圣旨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惶恐:
“卑…卑职黔州府经历司书吏…孙…孙有福,叩见巡抚大人!叩见…叩见太傅大人!”
他显然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但看着眼前这两位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气度的大人物,再看看这破败的衙门,老脸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了。
林逐欢环视着这满目疮痍,声音平静无波:“孙书吏,起来说话。本官初来乍到,这巡抚衙门…便是如此待客之道?前任官员呢?衙役、属官何在?”
孙有福颤巍巍地爬起来,苦着脸,声音带着哭腔:“回…回大人…前任李大人…三年前就病殁在任上了!州同知、州判…也都…也都因水土不服或是…或是被山越部族袭扰,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这府衙里…就…就剩卑职一个光杆书吏了…衙役…衙役早就散了,自己谋生路去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满是无奈和绝望。
“山越部族袭扰?”祁玄戈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声音冷冽。
“是…是…”孙有福打了个哆嗦,不敢看祁玄戈冰冷的目光。
“城外西南方…莽莽大山里…有好几支山越部族…桀骜不驯,不服王化,时常下山劫掠附近村寨…抢夺粮食、牲畜,甚至……掳掠人口,官府…官府无力清剿…” 他声音充满了恐惧。
林逐欢和祁玄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官衙形同虚设,民生凋敝至极,更有凶悍部族虎视眈眈!
“城内情况如何?赋税、田亩、人口可有簿册?”林逐欢继续问。
孙有福连忙从怀里掏出几本同样沾满污渍、边角磨损的册子,双手奉上:“大人,都在这里了。只是…只是多年战乱、瘴疠、部族袭扰,十室九空。赋税……早已收不上来了,田地荒芜。百姓…百姓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中的万幸。”
林逐欢接过那沉甸甸却又轻飘飘的册子,随手翻开一页。
上面记载的所谓“户口”,寥寥无几,且大多标注着“亡”、“逃”、“掳”的字样。触目惊心!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败的窗棂,照射在堂屋厚厚的灰尘上,形成一道道诡异的光柱。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尘埃和浓重的瘴气味道。
祁玄戈走到林逐欢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巡抚衙门”和窗外那死气沉沉的城池轮廓。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依旧有些无力的手,再次紧紧握住了林逐欢冰凉的手。
前路艰险,荆棘密布。但这片被遗忘的蛮荒之地,此刻起,便是他们必须扎根、必须守护、必须改变的家园。
没有退路,唯有前行。两人紧握的手,在昏黄的光线中,传递着无声的誓言和沉重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