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京城高大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九门紧闭,城楼上火把通明,巡逻兵卒的身影被火光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砖上,戒备森严更胜往日。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息,仿佛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白云观内,最后的部署已经完成。
两千禁军精锐、江南旧部带来的二十名顶尖好手、以及威远侯府和林府的忠心护卫,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融入京城外围的村落、田野和早起的零星人流中,朝着不同的城门方向潜行而去。
林逐欢靠在观内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他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锦袍,外面罩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器,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昨日金针渡穴带来的短暂“生机”如同烈火烹油,虽强行压制了牵机引的剧痛,让他恢复了清醒,却也抽走了他最后一丝血色。
他的呼吸浅而急促,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指尖冰凉,只有那双偶尔抬起的桃花眼,依旧锐利如昔,闪烁着沉静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祁玄戈一身粗布短打,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毡帽,脸上沾了些尘土,刻意收敛了周身迫人的气势,扮作一个进城卖苦力的脚夫。
但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
他坐在马车前辕,亲自赶车,右臂的伤口在布衣下隐隐作痛,被他强行忽略。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余光却始终不离车内那个脆弱的身影。
“感觉如何?”祁玄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死不了。”林逐欢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病弱的沙哑,他微微掀开一点车帘,望向越来越近的西直门,“倒是你,祁大将军,扮个脚夫也这般杀气腾腾,收敛些。”
祁玄戈抿了抿唇,没反驳,只是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城门口,盘查果然异常严格。安王的亲信将领亲自坐镇,对进城的每一个人都严加盘问,反复核对路引,更有士兵拿着画像仔细比对。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轮到他们的马车。一名兵卒粗暴地掀开车帘,目光扫向车内。
只见车内坐着一位面容憔悴、病恹恹的年轻公子,旁边还坐着一位穿着朴素、面容慈和的老妇人(林太傅乔装)。
林逐欢适时地低低咳嗽了几声,气息微弱,一副久病缠身、弱不禁风的模样。
“干什么的?”兵卒厉声喝问。
“回军爷,”林太傅扮演的老妇人声音带着惶恐和卑微,“这是我家小少爷,身子骨弱,在城外庄子上养病。前些日子惊了风,越发不好了,城里的‘济世堂’李大夫是旧识,医术好,这不,赶早进城求医……”
他说着,还掏出几枚铜钱,悄悄塞到兵卒手里,“军爷行行好,这天寒地冻的,少爷经不起折腾……”
兵卒掂量了一下铜钱,又看了看车内林逐欢那副风吹就倒的病容,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晦气!别堵着路!”
马车顺利通过城门洞,融入京城清晨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祁玄戈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丝。
按照计划,马车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深处。
这里有一家门面不大、挂着“松风斋”牌匾的字画铺子,正是白云观在京中的秘密联络点。
铺子后堂,早已布置妥当。临街的二楼窗户被巧妙地用特制的薄纱帘子遮挡,从外面看模糊不清,但从里面却能清晰地观察到街对面不远处的皇宫侧门和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天坛轮廓。这里位置绝佳,既隐蔽又能总览全局。
林逐欢被小心地搀扶上楼,安置在窗边一张铺着厚软垫子的圈椅里。他裹紧斗篷,靠在那里,微微喘息着,目光却已投向窗外,冷静地观察着皇宫的动静。
林太傅也已除去伪装,恢复了首辅的沉稳。他看向林逐欢,眼中是深沉的忧虑:“欢儿,你在此坐镇,调度全局。万事务必以自身安危为重,不可强撑!”
林逐欢虚弱地点点头,目光转向肃立在旁的江南旧部首领——一个气质儒雅、眼神精明的中年人:“赵先生。”
“属下在!”
“按计划,立刻行动。”林逐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端亲王割地卖国的消息,连同账本抄录的关键页,散入茶楼、酒肆、勾栏、瓦舍!要快!要广!要让京城上下,贩夫走卒,皆知安王卖国之举!人心浮动,便是我们的助力!”
“属下明白!”赵先生抱拳领命,带着几名精干的江南旧部迅速离去,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林逐欢又看向几名穿着普通百姓衣服、但眼神锐利如刀的禁军旧部将领:“王校尉。”
“末将在!”
“联络宫中侍卫,尤其是冷宫附近值守的摄政王旧部,确认摄政王近况及守卫换防时间。务必确保……救陛下之路畅通!”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告诉他们,陛下复位,就在今日!”
“末将遵命!”王校尉等人也领命而去。
最后,林逐欢的目光落在祁玄戈和秦武身上。
祁玄戈已经换上了一身更利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右臂的伤处做了特殊处理,尽量不影响行动。
秦武更是摩拳擦掌,眼中战意熊熊。
“祁玄戈,秦武。”林逐欢看着他们,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鼓励和托付,“你们的战场,在天坛外围。混入观礼百姓之中,静待信号。一旦发动,目标只有一个——拿下端亲王!”
祁玄戈深深地看着林逐欢,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托:“你……小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信号,我等你。”
“放心。”林逐欢轻轻拍了拍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的、祁玄戈送的玉佩,“信号,就在这玉佩晃动之时。”
祁玄戈用力一点头,不再多言,与秦武转身下楼,身影迅速消失在清晨的人流中。
字画铺二楼,只剩下林逐欢和林太傅。林逐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因布置任务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和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