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残雾还未散尽，陵门缝隙里渗出的黑雾仍像活物般蜿蜒，在青石阶上爬成斑驳的暗纹。离焰忽然踉跄一步，指尖死死抠住心口的衣襟，尾羽上原本淡金的纹路突然如被泼了赤血，顺着翎羽根根窜动，每一道金纹都泛着灼热的光，烫得她后颈起了层薄汗。
“唳——”
清越的凤鸣自喉间迸发，震得山坳里的古松都簌簌抖落松针。那鸣声不似凡鸟的脆亮，倒像金铁相击后余韵悠长的钟鸣，带着几分亘古的沧桑。离焰眼尾的赤芒骤然亮起，像被点燃的朱砂，原本束起的青丝无风自动，几缕垂在脸侧的发梢竟被烤得微微蜷曲——这是火凤族血脉觉醒时才会有的征兆，连山坳里未散的残雾都被震得碎成星子，簌簌落进草窠里。
“这是……涅盘火？”
赤羽的枯瘦手掌突然攥住离焰的衣袖，老修士的指节因激动泛着青白，眼眶里的泪珠子直往下滚，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痕。他颤巍巍地指向离焰背后——少女原本绣着金纹的尾羽此刻正腾起赤金烈焰，那火焰不似寻常火舌般跳跃，倒像液态的鎏金在流转，落在脚边的野菊上，花瓣非但没焦，反而被烤得更艳了些；沾到黑雾上，却像滚油泼进冰窖，黑雾“嗤啦”作响，化作青烟散作星点。
“三百年了……”赤羽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埙，他伸手去碰那火焰，又在将触未触时缩回，“当年老祖宗带着全族在火渊里跪了七日七夜，求来的涅盘火种就这么断了传承。如今……如今我火凤族终于又出了能引涅盘火的苗子！”
离焰仰起头，赤金火焰顺着她的尾羽翻涌而上，半边天都被染成鎏金色。她能清晰感觉到体内有团火在烧，那火不是灼痛，倒像久旱的禾苗得了甘霖，每寸经脉都舒展得发烫。指尖划过焰心时，火焰竟如活物般凝作一柄火剑，剑身流转着细碎的金芒，剑锋所指之处，陵门上的灵枢黑纹突然“滋滋”作响，那些原本如墨线般缠在石门上的纹路，此刻正扭曲着蜷缩，像被泼了滚油的蛇群。
“灵枢吸我族三百年生气，今日便用这涅盘火，还它个干净！”离焰的声音里裹着凤鸣的余韵，火剑随话音刺向陵门。赤金火焰如游龙窜出，所过之处黑纹发出类似活物的惨嚎，那声音像是幼兽被撕咬，又像是老妇在呜咽，听得苏婉儿后颈发凉。
陵山突然剧烈震颤，石屑如暴雨倾落。苏婉儿慌忙扶住身侧的古松，松针扎得掌心生疼。她低头时，正见松根下的黑纹被火焰一寸寸灼穿，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山石——那山石上密密麻麻刻着妖文，每一笔都深深刻进石里，有些纹路边缘还泛着暗红，像是被血浸过。她凑近细看，竟认出那是火凤族的护陵咒，当年在族志里见过拓本，说是能引陵脉灵气滋养山陵，保万妖谷太平。
“地脉被灵枢锁死了！”赤羽突然扑向地面，枯瘦的掌心按在山石上，指节几乎要嵌进石缝里，“这些黑纹不是镇妖，是在抽陵脉灵气！当年妖皇大人自封灵脉，用自身精元养这山陵，谁料反成了灵枢的血食……”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老修士的道袍被山风掀起，露出腰间那枚已经褪色的火凤族徽，“三百年了，陵脉的灵气被抽干，连护陵咒都被压在底下，难怪我族后辈连血脉都觉醒不了！”
离焰振翅，尾羽上的火焰更盛三分。赤金烈焰直烧得陵顶的积云都翻卷起来，云层被烧出个窟窿，漏下的天光裹着火焰，将整座山坳照得亮堂堂的。“咔嚓”一声脆响，陵门中央的灵枢符印终于崩裂，裂纹像蛛网般爬满石门，接着“轰”的一声，半扇门轰然倒地，露出半人高的缝隙。
缝隙里涌出的不是阴寒，而是带着古松香气的风。那风里裹着松脂的清苦，混着泥土的腥甜，苏婉儿深吸一口气，竟觉喉头泛起暖意——这是被封锁三百年的山陵，终于重见天日的呼吸。
三人顺着缝隙挤入，入目处是座白玉台。玉台表面有细密的水纹，像是被岁月浸过的，台中央横陈着一具骸骨。骸骨通身泛着青金光泽，像是被某种灵光温养过，额间嵌着半枚碎裂的妖丹，丹身布满蛛网似的裂纹，上面的灵枢符印被火焰灼烧出焦痕，正“噼啪”作响，偶尔迸出几点火星。
“妖皇大人！”赤羽“扑通”跪地，额头重重抵在白玉台上，石屑蹭得他额角渗出血珠。他颤抖着抚过骸骨上的焦痕，那焦痕呈暗褐色，像被烙铁烫过的皮，“当年您说‘以魂为饵’，要引灵枢入瓮，我等却连饵都护不住……三百年了，灵枢的符印爬满您的骸骨，连妖丹都碎成这样……”
离焰收了火焰，跪坐在骸骨前。她能感觉到这骸骨上残留的气息，像极了血脉里那团火，温厚而灼热，是长辈的护持之意。指尖轻触那半枚妖丹时，赤金火焰便如流水般渗入丹纹，火焰所过之处，灵枢符印像冰雪遇阳，迅速消融。骸骨上竟泛起淡淡青光，那光极淡，却像春草抽芽般有生机，是大妖神魂未散的征兆。
“您护了万妖谷三百年，今日换我护您。”离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尾羽上的金纹随着说话声微微发亮，“当年您自封灵脉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如今我引涅盘火来，定要烧尽这些污了您骸骨的东西。”
苏婉儿站在一旁，望着骸骨上逐渐清晰的妖文，突然想起识海中那只银狐残魂。那残魂总在她炼丹时出现，教她辨认药材的年份，此刻竟也跟着泛起暖意。她摸出腰间的牛皮药囊，囊口的线脚已经磨损，露出几缕泛黄的棉絮。取出最后一枚固脉散时，指腹触到药丸表面细密的丹纹，那是用十年野参的须、百年朱果的核，在丹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
“这是用十年野参、百年朱果炼的。”苏婉儿将药丸轻轻放在骸骨脚边，药香混着野参的甘苦、朱果的甜润，在空气里散开来，“当年我娘说，好药该给护人的。您护了万妖谷三百年，该吃这颗药。”
山风穿陵而过，卷着涅盘火的余温，将药香送向骸骨。赤羽抬头时，正见骸骨额间的妖丹突然亮起，青金光芒如潮涌，映得整座陵寝都亮堂堂的。原本碎裂的妖丹裂纹里渗出淡青色的光，像春溪破冰，顺着骸骨的脉络流淌。他抹了把泪，哑声道：“妖皇大人……您的子孙，来接您回家了。”
陵外，万妖谷的群妖似有所感。狼嚎、虎啸、蛇嘶此起彼伏，穿透云雾传来。离焰站起身，尾羽上的赤金火焰仍在跃动，却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像春日里晒暖的篝火，只余温温的光。那是涅盘火褪去暴戾，只剩护持之意的模样。
苏婉儿望着她，又望了望骸骨。骸骨上的青光更盛了些，连白玉台都被映得泛着青辉。她伸手拢了拢被山风吹乱的发丝，轻声道：“该烧的烧了，该接的接了……接下来，该去劈更硬的锁了。”
离焰转头看她，眼尾的赤芒已经淡了，只余一点暖红。她伸手握住苏婉儿的手，掌心还带着涅盘火的余温：“你说的硬锁，可是灵枢背后的那个人？”
“还能有谁？”苏婉儿笑了笑，指腹蹭过腰间的药囊，“三百年前能布下这等局的，绝不是普通修士。不过——”她望向陵外翻涌的云雾，那里传来群妖的嘶吼，像在应和她们，“如今有涅盘火，有万妖谷，还有妖皇大人的神魂……再硬的锁，也该断了。”
赤羽扶着白玉台站起身，腰间褪色的火凤族徽在青金光芒里泛着微光。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玉瓶，倒出粒朱红色的丹药，轻轻放在骸骨脚边的固脉散旁：“这是我火凤族的续魂丹，当年老祖宗用凤血炼的。妖皇大人吃了固脉散，再服这续魂丹，神魂定能更稳些。”
山风又起，吹得陵内的火焰轻晃。离焰尾羽上的赤金光芒与骸骨的青金光芒交缠，像两簇相互应和的火。陵外的群妖嘶吼更响了，像是在欢呼，又像是在宣誓——属于万妖谷的时代，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