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复试结束,已有两日。学堂里的气氛较之院试前松弛了许多。
但一种更深沉的、悬而未决的焦灼感,如同暗流般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
人人都在等,等那最终决定命运的朱砂榜文。
容阖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孟子》半晌未翻一页。
他偷偷瞄向身旁的沈屹然,见他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正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侧脸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格外专注从容。
“沈兄,”容阖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说……今日能放榜么?”
这问题他这两日已问过数次。
沈屹然笔尖未停,只微微侧首,声音平和:“大抵也就在这两日了。”他的镇定像一块磁石,总能不经意间吸走容阖心头大半的浮躁。
容阖“哦”了一声,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学堂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其仓促、凌乱而又无比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厮安福那几乎变了调的满是狂喜的嘶喊:
“少爷,少爷——中了!您中了!沈公子也中了!是榜首!”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学堂里炸开。
所有的读书声、低语声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门口,继而转向容阖与沈屹然这边。
安福像一颗炮弹般冲了进来,他跑得满头大汗,发髻都散乱了,脸上都是汗,嘴角却快要咧到耳根。
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双手撑着桌面,胸口剧烈起伏,语无伦次地重复:“少爷中了,您的名字在甲等第七,沈公子高居榜首,是案首!我看得真真儿的!”
霎时间,整个学堂沸腾了!惊呼声、道贺声、桌椅挪动声混杂在一起,同窗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向两人道喜。
案首!学子之冠!这是何等荣耀!
容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激动得快要晕过去的安福,又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沈屹然。
沈屹然已然放下了笔。
他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清俊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只是那双总是沉静的凤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容阖呆愣的模样,并缓缓漾开一层极浅极真实的笑意。
“沈兄,你是案首!”容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把抓住沈屹然的手臂,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闪烁着比他自己上榜还要还要热烈的光彩。
“你好厉害!真的太厉害了!”他反复说着,激动得不知该如何表达,只会用力摇晃着沈屹然的手臂。
沈屹然任由他抓着,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兴奋与热力。
他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轻轻地落在了容阖的发顶。
那墨色的发丝柔软而温暖,他的手掌在上面停顿了片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与赞许,揉了揉。
“谢谢,你也很厉害。”沈屹然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落在了容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
这三个字,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容阖的心尖,却带着千钧之力。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渐渐远去。容阖沉浸在巨大的欢喜和一种微醺般的眩晕感里。他看着沈屹然近在咫尺的、含笑的眼眸,一个盘桓在他心头许久的念头,终于忍不住冒了出来。
待周围恭喜的人下去后。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趁着周围声音稍歇,凑近沈屹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紧张,小声邀请。
“沈兄,那个,三日后便是花朝节了,我听说到时候可热闹了,有庙会,还有灯市,我们可要一起去瞧瞧?”
他说完,心脏便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起来。
花朝节,百花生日,虽不及上元、中秋那般盛大,却也是青年男女相约游春、互诉情愫的佳节。
其间的意味,与乞巧节颇有几分相似。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强烈地想要和沈屹然一同前往,只是心底有个声音在拼命叫嚣着让他邀请面前这个人。
沈屹然闻言,眸光微动。他自是知道花朝节。
看着容阖那副又是期待、又是紧张、生怕被拒绝的模样,连耳根都透出了淡淡的粉色,他心底那片柔软的角落仿佛被轻轻触动了。
容阖见他没有立刻回答,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底气也越来越不足:“那个,花朝节那几天刚好是我的生辰,我想和你一起。”
说完他垂下眼睫,几乎不敢抬头。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头顶传来一声清浅却无比确定的。
“好。”
容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沈屹然,只见对方唇角那抹笑意加深,凤眸中清晰地映着他自己呆愣而惊喜的脸。
“好耶!”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所有顾虑,容阖欢呼一声,也顾不得这是在学堂,在场还有那么多同窗,他忘形地一把抱住沈屹然的手臂,像只快活的小兽般用力摇晃起来。
“沈兄你真好!说定了!三日后,我们一起去!”
沈屹然被他晃得身形微动,却并未挣脱,反而纵容地由着他闹。
没过一会儿,容阖微微侧过身,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根通体莹润的青玉簪子,颜色与他身上的衣衫几乎融为一体,材质算不得顶名贵,却打磨得十分光滑温润。
簪头被巧妙地雕成了一枚舒展的桃花,线条虽略显稚拙,却透着十足的用心,每一道刻痕都仿佛凝聚着雕刻者屏息凝神的专注。
“这个……”容阖的声音比刚才邀请时更低了,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涩,他将簪子递到沈屹然面前,“是我自己闲着无事雕着玩的,是……是给你上榜的礼物。”
他不敢看沈屹然的眼睛,目光游移着,落在对方青色的衣襟上:“雕得不好,希望沈兄不要嫌弃。”
那根带着容阖体温的簪子静静躺在他掌心,那抹桃花仿佛也染上了他此刻心绪的温度。
“你确定?”沈屹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目光紧紧锁住容阖闪烁的眸子,“要送我簪子?”
这在世间男女情愫暗喻中,常常带有“结发同心”意味的信物。
容阖被他问得心尖一颤,脸颊更烫,却强撑着与他对视,语气带着点倔强的肯定:“对!我雕了很久的,你,你不喜欢吗?”
看着他这副模样,沈屹然眼底最后一丝清冷也化开了,漾出清晰而温柔的笑意。他直起身,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喜欢的。”
“那我帮你戴上吧!”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同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沈屹然的前襟,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力道,让他再次微微低下头来。
沈屹然顺从地俯身,任由容阖略显笨拙地抽掉他发间那根寻常的木簪,然后将那根带着竹叶清影的青玉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入他浓密的墨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