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镇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米汤，把码头的石阶泡得发潮。李青背着行囊站在第三级台阶上，脚趾不自觉地蜷了蜷——草鞋的底被露水浸软，踩着石阶上的青苔，滑溜溜的。她低头拽了拽背包带，帆布磨得锁骨有些痒，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和云逍给的符纸，还塞着小石头昨晚硬塞进来的半块米糕，此刻隔着布都能闻到淡淡的米香。
桃木剑斜挎在背后，天蓝色的流苏随着河风轻轻扫过她的手背，流苏穗子上还缠着根细红绳——是她今早特意加上的，用的是苏荣给的“避邪线”，据说浸过艾草汁，能防水里的小精怪。她指尖摩挲着流苏结，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既盼着船快点来，又舍不得这码头的青石板、雾里的老槐树，还有站在不远处的人。
云逍正和苏荣站在系船的木桩旁说话。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手里攥着两张船票，指腹反复摩挲着纸角——那里被晨露浸得发潮，印着“杭州”二字的墨迹都晕开了些。李青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苏荣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纸包，往云逍手里塞，云逍推让了两下，最终还是接了，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动作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发什么呆呢？”
苏荣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草药的清苦气。李青回头，见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个新的藤编药箱，箱子角挂着串银针，针尾系着的红绳在雾里轻轻晃，正是她惯用的“破秽针”。“这是给你的。”苏荣把药箱往她怀里塞，箱子不沉，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里面有‘解毒丹’‘清心散’，还有三瓶‘艾草膏’，江南湿气重，妖邪多带毒，被咬了就赶紧涂，别硬撑着。”
李青慌忙接住，指尖触到箱底的硬物，像是个小瓷瓶。“苏医师，你……”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喉咙却像被雾堵住了，只能看着苏荣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看苏荣，发现她眼角其实有很淡的细纹，像被药杵磨过的木痕，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故事。
“刘财主已交官府查办，炼魂鼎暂时封存了。”苏荣没让她把话说完，转身望向镇口的方向，那里的雾稍微淡些，能看见官差押着戴枷锁的刘财主往码头这边走，后面跟着群唾骂的镇民，“他家里搜出了半块青铜令牌，和云逍那半块能对上，上面的纹路指向杭州，你们去了那边，顺着令牌查，多半能找到阴无常的线索。”
李青点头，把药箱抱得更紧了。她想起昨晚在百草堂，云逍铺开令牌时的样子——两块青铜拼在一起，正好组成个完整的“阴”字，字底刻着条蜿蜒的水纹，像极了地图上的钱塘江。当时苏荣说，这令牌是阴司“夜游部”的信物，能调动沿岸的水妖，阴无常拿着它，不知害了多少生灵。
“对了，这个也给你。”苏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口掏出个锦囊，比云逍那个小些，绣着株极小的忍冬花，“里面是‘寻踪粉’，遇到妖邪踪迹，撒一点就能显出绿光，比你的‘辨阴符’好用。”她顿了顿，指尖捏着锦囊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塞给李青，“云逍那小子看着沉稳，其实总爱硬撑，他脚踝的伤还没好利索，到了杭州，记得提醒他按时换药。”
李青把锦囊塞进贴身的口袋，布料贴着心口，暖融融的。她突然想起刚认识苏荣时，总觉得她冷冰冰的，说话带刺，像百草堂后院的荆棘。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才发现，她的刺都是软的，藏着比谁都细的心——会记得小石头怕黑，在他枕头下塞安神符；会知道云逍不爱喝苦药，偷偷在药汤里加蜜；会看出自己怕虫，每次进乱葬岗都提前撒驱虫粉。
“苏医师，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李青终于问出了口，声音细若蚊蚋。
苏荣笑了，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些，却像被晨露打湿的花，突然舒展了。“我走了，百草堂怎么办？小石头和丫丫怎么办？”她往李青手里塞了块麦芽糖，是用镇上的黄米做的，甜得很，“等我把这里的事安顿好，处理完苏家那些旧账，自然会去找你们。说不定到了杭州，咱们还能在西湖边喝上一杯龙井呢。”
“真的？”李青眼睛亮了，像雾里突然钻出的星子。
“真的。”苏荣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尖带着草药的凉意，“到了那边，好好学道，好好练剑，别给云逍丢脸，更别给你自己丢脸。”
“呜——呜——”
船鸣突然划破晨雾，像头苏醒的巨兽在低吼。李青抬头，看见艘乌篷船正破开浓雾，缓缓靠向码头，船头的老艄公正用竹篙撑着水，竹篙入水时溅起的水花，在雾里散成细小的珍珠。
“船来了。”云逍走了过来，手里的船票已经理平整，递了一张给李青，“拿着，别弄丢了。”
李青接过船票，纸角的潮气蹭在指尖，带着点凉。她低头看票上的字，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孩童的呼喊：“青姐姐！云逍哥哥！”
回头时，见小石头和丫丫举着大把野菊，正跌跌撞撞地往码头跑。小石头光着脚丫，裤腿卷到膝盖，沾着草屑和泥点；丫丫的小辫子歪在一边，手里的野菊掉了好几朵，花瓣顺着石阶滚下来，有的落在李青的草鞋边，有的沾在她的行囊上，黄灿灿的，像撒了把星星。
“你们怎么来了？”李青蹲下身，接住扑过来的丫丫，小姑娘的脸颊冻得通红，却把野菊往她怀里塞，花瓣蹭得她脖子发痒。
“娘说你们要走了。”丫丫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青姐姐，你还会回来吗？小石头说你去斩大妖怪了，会不会被妖怪吃掉？”
“胡说！”小石头把手里的野菊往云逍手里塞，挺起小胸脯，“青姐姐那么厉害，肯定能打跑妖怪！云逍哥哥，你要保护好青姐姐，不然我……我就用弹弓打你！”他说着，还真从兜里掏出个歪歪扭扭的弹弓，木柄上刻着个丑丑的笑脸。
云逍接过野菊，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伸手揉了揉小石头的头发：“放心，我会看好她的。等你们再长高些，我就带你们去杭州，看西湖的水，看钱塘的潮。”
“真的？”小石头眼睛瞪得溜圆。
“真的。”云逍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木雕，是只黄鼠狼，雕得栩栩如生，“这个给你，想我们了，就对着它说话，它会传信的。”
小石头接过木雕，宝贝似的揣进怀里，突然想起什么，拽了拽李青的衣袖：“青姐姐，你的剑穗……”
李青低头，见天蓝色的流苏上不知何时缠了朵野菊，是丫丫偷偷插上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映着雾里的微光，像缀了颗小小的太阳。
“呜——”船又鸣了一声，老艄公在船头喊：“要开船喽！上不上来哟！”
“该走了。”云逍提起李青的行囊，往船上走。
李青抱着丫丫，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把脖子上的“暖阳珠”摘下来，戴在丫丫脖子上——这珠子是她小时候在城隍庙捡的，据说能驱邪，这些日子贴身戴着，已经养得温润通透。“戴着这个，就不怕黑了，也不怕小妖怪了。”
丫丫摸着珠子，突然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口水蹭得她脸颊黏糊糊的。“青姐姐早点回来。”
李青站起身，眼圈有点红，不敢再回头，跟着云逍往船上走。木板搭的跳板在脚下晃悠，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谁在低声道别。她扶着船舷站定，看见苏荣牵着小石头和丫丫站在码头，雾气里，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像幅被水打湿的画。
“挥挥手。”云逍在她身边说。
李青抬手，看见苏荣也在挥手，手里还举着那串银针，红绳在雾里飘得很远。小石头和丫丫跳着喊着，手里的野菊举得高高的，像两株倔强的小向日葵。
船缓缓驶离码头，青溪镇的轮廓渐渐被浓雾吞没，只剩下老槐树的枝头还露在雾外，像只伸向天空的手。李青靠着船舷，怀里抱着苏荣给的药箱，指尖捏着那张发潮的船票，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冷吗？”云逍递过来件蓑衣，带着淡淡的桐油味，“江上风大，披上吧。”
李青接过蓑衣披上，宽大的衣摆遮住了半只脚。她看着船尾激起的浪花，突然想起昨晚在百草堂，云逍教她认杭州地图的样子——他指尖划过西湖的位置，说那里的水妖多是温和的，只是近年被阴邪之气扰了，才变得暴躁。当时她没说话，心里却在想，杭州的月光，会不会也像青溪镇这样，能照得桃木剑的流苏发亮？
“在想什么？”云逍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边，手里拿着苏荣给的纸包，打开一看，是些晒干的艾草和金银花，“苏荣说，用这个泡水喝，能防江南的瘴气。”
“在想……西湖的蛇妖，会不会真的吃人？”李青想起镇上脚夫说的传闻，有点担心。
云逍笑了，把纸包放回怀里：“妖和人一样，有好有坏。当年我在茅山，还遇见过帮山民指路的狐狸呢。”他从行囊里掏出本泛黄的书，封面上写着《江南妖异录》，“这是我师父留下的，里面记了不少杭州的精怪，你拿去看看，提前认认路数。”
李青接过书，书页边缘都磨卷了，纸页上还留着淡淡的朱砂痕，是云逍批注的字迹。她翻到“西湖”那一页，见上面画着条白蛇，旁边写着“性温，护湖，忌雄黄”，突然想起苏荣说的“役魂术”，心里咯噔一下——若这蛇妖也被阴无常下了烙印，该怎么办？
船行得稳了，雾渐渐散了些，露出淡青色的天空。李青把书合上，放回行囊，指尖触到那朵野菊，花瓣已经有些蔫了，却还带着清浅的香气。她抬头望向远处，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满地的碎银，突然觉得，不管前路有多少妖邪，多少诡诈，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把桃木剑，有苏荣给的药箱和牵挂，就没什么好怕的。
青溪镇的雾彻底散尽时，乌篷船已经驶入了宽阔的江面。李青望着越来越远的故乡，轻轻系紧了桃木剑的流苏——天蓝色的穗子缠着红绳，红绳上沾着野菊的花瓣，在江风里轻轻晃，像个小小的、会发光的梦。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更多的妖邪要斩，更复杂的人心要辨。但只要这船票还在，这剑穗还晃，这身边的人还在，她就敢往前去。
就像苏荣说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在西湖边喝上一杯龙井。到那时，她要告诉苏荣，她的剑招又进步了，她画的符再也不会歪歪扭扭了，她也能像云逍一样，护住想护的人了。
江风拂过，蓑衣的衣角轻轻扬起，带着李青的思绪，飘向那片等着他们的、烟雨朦胧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