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军第一镇主力在王勇的率领下,如同解开缰绳的猎豹,再度扑入米仓古道那深不见底的绿色巨口,留下的,是南江县城外临时营地里的一片忙乱与喧嚣——以及那位“病倒”的行营大都督,邓伯玉。
邓伯玉的病,来得迅猛,去得却也“恰到好处”。大军开拔的烟尘尚未散尽,他那原本蜡黄浮肿、唉声叹气的脸上,竟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几分血色。被亲兵小心翼翼抬入南江县衙特意为他腾出的、最凉爽通风的后堂厢房后,他长长地、舒坦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哪里还有多少病痛的虚弱,反倒更像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慵懒。
“快,快把这身腌臜皮甲给本督卸了!热煞我也!”他半倚在铺着竹席的软榻上,有气无力地指挥着侍从,声音却比在山道上时清亮了不少。卸去沉重的甲胄,换上轻薄的丝质便袍,再灌下一碗冰镇过的、南江本地特产的清热去暑的草药汤,邓伯玉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大军远去的蹄声和号令,但他似乎已充耳不闻。王勇去闯那鬼门关似的米仓道,便让他去闯好了。他邓伯玉邓大都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何必亲临矢石,与那些粗鄙军汉一同餐风露宿?这南江县衙,虽比不得新郑的府邸奢华,但好在清静、安全。至于七盘关的焦灼战事…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旋即又舒展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那张开地、段平,还有那愣头青王勇,不正是干这个的么?
“来人啊,”他唤过一名书吏,“以本督行营名义,草拟文书,发往汉中郡守申翼处,再催一批粮秣、药材,尤其是清热解暑的,速速运来南江!就说本督劳碌成疾,仍需静养,然心系军国大事,于病榻之上亦统筹全局,所需物资,关乎征蜀大业,不得有误!”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强调了自身“重要性”,又为留在南江找到了完美借口。书吏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邓伯玉又想了想,补充道:“再去请唐县令来一趟,这与苴国交涉、引导大军之事,还需细细商议,确保万无一失。”他深知,与苴国的外交,才是他现在最“安全”也最“重要”的职责,这功劳,可不能马虎。
片刻之后,唐渊匆匆赶来。他对这位大都督的“病情”心知肚明,但面上依旧恭敬无比:“下官参见都督,都督抱恙仍心忧国事,实乃我等楷模。”
邓伯玉摆摆手,一副不堪重负却又勉力支撑的样子:“唉,为国效力,份所当为。唐县令,大军已发,这后续之事,至关重要。向导可曾安排妥当?苴国那边,可有最新消息?”
“回都督,下官已遵命,从县中遴选了十名最熟悉米仓道乃至苴国境内山路的猎户与老行商,皆已随王总兵大军出发。他们不仅识路,更知何处有水源、何处可避瘴气、何处需警惕毒虫猛兽,必能助大军减少折损。”唐渊恭敬回道。
“嗯,甚好。”邓伯玉点点头,这点他倒是放心,唐渊办事颇为得力。
“至于苴国…”唐渊略一沉吟,声音压低了些,“其使者昨日又私下寻过下官,言语间颇为急切。巴国近来攻势似乎又紧了,苴侯盼我天兵如久旱盼甘霖。下官已按都督之意,再次严正告知其需先全力协助我军过境,破蜀之后,一切好说。其使者虽仍忐忑,但已承诺,会在国境线处派遣引导人员,并准备部分劳军物资,以示诚意。”
邓伯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嗯,做得对。这些小邦,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且吊着他们,既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又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大韩非靠他们不可。这其中的分寸,你要把握好。”
“下官明白。”唐渊躬身,“算行程,王总兵大军快则两日,慢则三日,应能抵达米仓道南端,接近苴国边境。届时,苴国的引导人员必会在约定地点等候。”
… …
与此同时,在王勇的严厉督促下,禁卫军第一镇正以惊人的毅力,对抗着大巴山区的险恶环境。有了南江县派来的向导引路,确实避开了许多明显的危险地段,但大自然的严酷并未减少分毫。
盛夏的山林,像一个巨大的、潮湿的蒸笼。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洒下的不是温暖,而是闷热。空气几乎凝固,弥漫着植物腐烂和野兽粪便的浓烈气味。骑士们的锁子甲变得滚烫,内部积满了汗水,闷出痱子,摩擦着皮肤,痛苦不堪。蚊虻成群结队地袭来,叮咬人马裸露的皮肤,留下红肿的包块。
最可怕的是“瘴气”。在一些低洼河谷或密林深处,向导会提前提醒,让士卒们用湿布捂住口鼻,快速通过。即便这样,仍有不少体质稍弱的士卒和马匹吸入瘴气后,出现头晕、呕吐、乃至高烧不退的症状,不得不被安置在路边,等待后续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救援。
减员在持续。中暑倒毙的士卒、失足连人带马摔下深涧的骑士、被毒蛇咬伤来不及救治的军官…每一里路,都洒下了韩军将士的鲜血和汗水。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咔嗒声、沉重的喘息声、以及军官偶尔沙哑的催促声。
王勇的脸庞愈发瘦削冷峻,眼神却像淬火的钢铁,更加锐利。他深知,每拖延一刻,七盘关的压力就增大一分,这场迂回的战略意义就在于速度!
终于,在离开南江县后的第三天下午,先锋斥候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报!都尉!前方已出峡谷,地势渐开阔!发现一支队伍,约百余人,打着苴国旗帜,携有牛羊、酒囊等物,为首者自称苴国下大夫,特来迎候天兵!”
王勇催马赶上先锋,登上一处高坡。果然,只见米仓古道南端的出口已然在望,远处是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一支衣着与中原迥异的队伍,正在古道出口处翘首以盼,队伍前方飘扬着一面绣着某种鸟兽图腾的旗帜,正是黑冰台情报中描述的苴国标志。他们带来了十几头牛羊和许多皮囊,看来是劳军的物资。
王勇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表情。最艰难的一段路,总算熬过来了。苴国的引导人员如期而至,意味着计划最关键的第一步已经达成。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疲惫不堪却依旧军容严整的队伍,沉声下令:“全军加速,开出山谷!与苴国使者会合!告诉弟兄们,我们到了!”
钢铁洪流,终于穿越了死亡通道,踏上了敌国的土地。而远在南江县安心“养病”的邓大都督,很快也会收到这份“捷报”,并开始筹划如何向新郑写下一份渲染自己“运筹帷幄”、“外交斡旋”之功的精彩奏报了。